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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高悬,明晃晃的阳光将云锦城的青石板街道映照得有些刺眼。

河畔的喧嚣大多留给夜晚,白日的此处显得有些慵懒,连行人的脚步都慢了几分。

然而,城西的“济世堂”医馆内,却依旧人来人往,空气中弥漫着清苦的药香。

江晚宁身着一袭素色衣衫,袖口整理得一丝不苟。他易容后的面容平凡,唯有那双眸子依旧清冷沉静。

此刻,他正凝神为一位面色萎黄的老者诊脉,指尖稳稳搭在对方腕间,似在捕捉脉象中最细微的变化。

然而,他大部分的心神,却如同无形的蛛网,悄然笼罩在医馆斜对面那栋即使在正午也依旧门户紧闭的三层楼阁——怡红醉。

“忧思伤脾,气血亏虚。”江晚宁收回手,声音平稳,提笔蘸墨。

“我为你开一剂归脾汤加减,益气补血,健脾养心。切记放宽心怀,药石方能奏效。”

老者连连点头,拿着药方离去。

江晚宁并未立刻叫下一位病人,他执起手边微温的茶水,浅呷一口,目光借着整理案上医书的动作,极其自然地扫过怡红醉。

这几日的观察,他已摸清了这青楼白日的一些规律。与夜间判若两地,白日的怡红醉如同蛰伏的巨兽,沉默,却并非死寂。

他注意到,每隔三日,大约在午时初,便会有一个身形瘦削,头戴宽檐斗笠,黑纱覆面,全身包裹得严实的人,准时出现在怡红醉侧面那条狭窄的小巷。

那人行动鬼祟,总是在巷口阴影处停留片刻,确认无人尾随后,才迅速贴近那扇不起眼的侧门。

几乎在他叩门的瞬间,门便应声开阖,将其吞没,随即恢复原状,快得仿佛只是错觉。

更值得注意的是,即使在光天化日之下,也偶有身手矫健之人,并不经由任何门户,而是趁着街面行人稀少的当口,如同狸猫般从相邻建筑的屋顶借力,身形几个起落,便悄无声息地潜入怡红醉三楼某个特定的窗扉半掩的房间,其轻功显然不俗。

“下一位。”

江晚宁放下茶盏,声音依旧清冷。他心中思忖:

三日一现的黑衣人,像是规律性地传递着消息或物品;

而那些白日飞檐走壁的高手,是幽冥阁的手下,还是往来此地的特殊客人?这怡红醉,果然不简单。

恰在此时,他眼角余光瞥见几个身影从街角转出。为首一人,正是易容改装后的萧衡。

他化名萧北,作北方商人打扮,穿着一身料子不错的锦袍。他身边跟着几位本地商户,正一边说笑着,一边走向怡红醉。

“王老板,李老板,张老板,这正午时分,不如我们找个清静地方歇歇脚,边用午饭边商议那批绸缎的细节?”

萧衡笑容热络,操着略带北地口音的官话提议。

“听说这怡红醉的白日宴席也别有风味,正好图个安静。”

“萧老板所言极是!正好我们也饿了。”

胖乎乎的王老板立刻附和,上前熟门熟路地叩响了怡红醉那扇紧闭的朱红大门。

门开了一道缝,一个小厮探出头,见到是熟客,又看了看萧衡这位生面孔,脸上堆起笑容。

“几位爷,里面请,雅间一直备着呢。”

大门在身后合拢,瞬间将外面的光线和声响隔绝了大半。

厅内光线昏暗,只点着几盏长明灯,空气中残留着脂粉与酒水混合的靡靡之气,却又透着一股散场后的冷清。

一个管事模样的中年人迎了上来,与几位老板相熟地打着招呼。

“几位爷,楼上雅间请,酒菜马上备好。”

“有劳。”

萧衡笑着拱手,目光却似不经意地扫过大厅。

白日的怡红醉,褪去了夜晚的浮华,露出了原本的骨架——宽阔的楼梯、曲折的回廊、紧闭的包厢门,偶尔有下人低头匆匆走过,气氛静谧得有些压抑。

在管事的引领下,几人沿着楼梯向上。萧衡一边与同伴谈论着生意经,一边将沿途所见刻入脑中。

楼梯的走向、拐角的位置、墙上装饰的细节、以及那些看似在忙碌实则眼神警惕的杂役……

雅间内,酒菜很快上齐。萧衡巧妙地引导着话题,从生意谈到风土人情,再随口提及近来江湖上的风波,观察着几人的反应。

他热情劝酒,自己也饮了不少,脸上渐渐泛起红晕,言语间更显豪爽。

“几位……几位兄弟稍坐,”萧衡扶着桌子站起身,身形微晃,打着酒嗝道,“饮多了茶水,容我去行个方便……”

“萧老板请自便,出门右转到底便是。”李老板指点道。

萧衡脚步略显虚浮地走出包厢,脸上的醉意在他转身的瞬间便收敛了几分,眼神恢复锐利。

他并未直接走向走廊尽头的净房,而是借着醉汉认不清路的由头,摇摇晃晃地朝着走廊另一侧,那片更为幽深的区域摸索过去。

午后的楼内异常安静。他运起内力,耳廓微动,捕捉着周围的声息。

大部分房间空寂无人,但在经过一个挂着杂物间牌子的房间外时,他隐约听到里面传来极轻微的、像是重物在地板上拖行的摩擦声。

他心念电转,脚下不停,依旧装作醉眼朦胧的样子,手指却看似无意识地拂过墙壁,感受着木质纹理下的异常。

在路过一扇朝向后院的雕花木窗时,他假借整理衣襟,目光迅速透过窗棂缝隙向外扫去。

后院布局精巧,假山遮掩了大半视线,仅能看到一角石径通向几间低矮的、门窗紧闭的房屋,不似寻常仓库。

就在这时,前方拐角传来脚步声。萧衡立刻又变回那副醉醺醺的模样,嘴里含糊地嘟囔着“这地方……弯弯绕绕……”,与一个低头端着空托盘的小厮擦肩而过。

正是苏云。

苏云看到萧衡,眼神一紧,迅速低下头,加快了脚步。萧衡却浑似未觉,继续他的迷路之旅,在估摸时间差不多后,才终于找到了净房的方向。

片刻后,他回到包厢,脸上红晕更甚,带着几分解脱后的轻松,连连摆手。

“见笑见笑,这酒量还是不如几位……”

几位老板善意的哄笑一番,又饮了些茶,这才算结束了这场午间的宴请。

当萧衡的身影再次出现在街道上,看似随意地走向租住的宅院方向时,坐在济世堂内的江晚宁,刚为一位病人写好药方。

两人的目光在空气中有一瞬的短暂交汇。

江晚宁微微垂下眼睑,将药方递给病人,语气平淡地嘱咐着。

萧衡的脚步未停,仿佛只是一个路过的商人。

……

夜幕低垂,云锦城华灯初上,秦淮河上的喧嚣隔着几条街巷隐隐传来,反倒衬得城西这处租住的宅院格外清静。

院中只余檐下两盏灯笼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投下昏黄静谧的光晕。

正屋内,烛火通明。一张不大的圆桌上摆着几样从附近酒楼买来的精致小菜,虽不算奢侈,却也色香味俱全。

江晚宁已换回常服,卸去了易容,正坐在桌边,手持一卷医书,就着烛光静静翻阅。

卸去伪装的他,容颜清绝,在暖色烛光下少了几分白日的疏离,多了几分居家的柔和。

片刻后,门被推开,萧衡高大的身影走了进来。

他也已恢复本来容貌,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眼神依旧锐利。他反手关上门,将外界的嘈杂彻底隔绝。

“回来了。”

江晚宁并未抬头,目光仍停留在书卷上,声音清淡如玉坠。

“嗯。”

萧衡应了一声,走到桌边自然地坐下。他先执起温在热水里的酒壶,斟了两杯微烫的江南黄酒,将其中一杯推到江晚宁面前。

“外面起风了,喝杯酒驱驱寒湿气。”

江晚宁这才放下书卷,抬眼看他,并未拒绝,修长的手指接过那杯酒,却没有立刻喝。

“今日观察,可有所得?”

萧衡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拿起筷子,极其自然地夹了一块清蒸鲈鱼肚子上最鲜嫩无刺的肉,放入江晚宁面前的碟中。

“先吃饭。你坐诊一日,耗费心神,这鱼不错,尝尝。”

动作熟稔而体贴,仿佛做过无数次。

江晚宁微微一怔,看着碟中那块雪白的鱼肉,又抬眼看了看萧衡。

对方神色如常,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他沉默一瞬,终是执起筷子,将那块鱼肉送入口中,细嚼慢咽,动作优雅。

萧衡眼底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自己也夹了一筷子菜,这才开口道:

“我那边,今日借着酒意,大致摸清了怡红醉一楼和部分二楼的布局。有几个地方,颇为在意。”

“哦?”

江晚宁端起酒杯,浅抿一口,温热的酒液滑入喉间,带来一丝暖意。

“一是靠近后院的一间杂物房,”萧衡压低声音。

“经过时,听到里面有异响,像是重物拖拽,还有一声极短的闷哼,不似寻常动静。”

江晚宁执筷的手微微一顿。

“其二,是后院本身。”萧衡继续道,目光灼灼。

“我从二楼一扇窗瞥见,后院假山布局蹊跷,看似观赏,实则更像是在遮掩视线。有几间矮房,门窗紧闭,不似库房,倒有几分……囚牢之感。”

他说完,看向江晚宁:“你那边呢?白日里,对面可有什么发现?”

江晚宁放下筷子,取过素白布巾擦了擦嘴角,才缓声道:“有。而且,颇有规律。”

他声音平稳,将白日的观察一一道来:

“每隔三日,午时初,必有一黑衣人,斗笠覆面,身形瘦削,自侧巷小门潜入,行动极为谨慎。”

“此外,白日里偶有轻功好手,不走正门,直接飞檐而入三楼某特定窗口。”

萧衡凝神细听,眉头微皱。

“三日一现的黑衣人……轻功出入的探子……”他沉吟片刻,眼中精光一闪。

“怡红醉暗地里,还在做着一桩买卖,就是打探、售卖江湖消息。那些凭借轻功进出的人,八成就是他们散布在外的耳目探子,白日回来递交情报。”

江晚宁微微颔首,这与他的猜测不谋而合。

“如此,那些轻功好手的身份便说得通了。只是……”他微微蹙眉,“那个三日必来的黑衣人,行踪诡秘,不似寻常探子。他传递的,或者他本身,恐怕牵扯到更深的东西。”

“或许是更机密的情报,或许是……某种不能被外人知晓的物品。”

萧衡接口,他身体微微前倾,烛光在他深邃的眼中跳跃。

“结合我发现的杂物间异响和后院矮房,这怡红醉内,定然藏着不想让人知道的秘密。幽冥阁以此地为据点,恐怕不单单是为了收集消息那么简单。”

他看向江晚宁,发出邀请:“明日夜间,我想再探怡红醉。这次,你我同行,扮作两个结伴寻欢的纨绔子弟,不必深入险地,只在明处饮酒作乐,暗中观察那几处可疑之地的人员往来,或许能有更多发现。”

江晚宁抬眸,对上他隐含期待与征询的目光,没有立刻回答。

萧衡又道:“苏云在里面,虽是小厮,但难免碰面。为防万一,我们需重新易容,彻底改头换面。”

说着,他又自然地舀了一勺清淡的莼菜羹,放入江晚宁碗中,“这羹清淡,你尝尝,解解腻。”

这一次,江晚宁看着碗中碧莹莹的羹汤,沉默了片刻。

他能感觉到萧衡那份不动声色的关切,以及那份在商议行动时自然而然流露出的将他视为并肩同伴的默契。

这与最初在缥缈峰时的互相试探、交易利用,已悄然不同。

“好。”

他终是应了一声,声音依旧清冷,却少了几分距离感。

他执起汤匙,低头慢慢喝着那碗莼菜羹,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纤长的睫毛,让人看不清他眼中的情绪。

萧衡看着他安静用餐的样子,心头莫名一软,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感悄然滋生。

他知道江晚宁有洁癖,不喜与人过分亲近,但几次夹菜、舀汤,对方虽未回应,却也未曾拒绝。

这细微的进展,竟比勘破一条重要线索更让他心绪波动。

“易容之物,我来准备。”

江晚宁喝完羹,放下汤匙,开口道,“既要扮纨绔,形貌、衣着、佩饰,乃至言行气度,都需配套,方不惹人怀疑。”

“有劳。”萧衡微笑,又为他斟了半杯酒,“那明日,就仰仗江公子了。”

烛光下,两人对坐,一边用着简单的晚饭,一边低声商议着明夜的行动计划。桌上的菜肴渐渐见底,酒壶也空了小半。

窗外月色渐明,清辉透过窗棂,与屋内的烛光交融,将两人的身影拉长,投在墙壁上,仿佛交织在了一处。

在这看似平静的夜晚,针对怡红醉的网,正由这两人,一步步悄然收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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