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青睁开眼的时候，天刚亮。
他坐在竹屋的桌前，姿势没变，手还搭在那本翻开的册子上。一夜过去，香炉里的灰已经冷了，三支断香歪在炉口，像是被人随手扔进去的。
九叔不在屋里。门半开着，外头有风，吹得桌上那张写满字的纸轻轻抖了一下。
林青低头看那页笔记。上面是他昨夜写的几个名字：厉坤、南街、守正堂、陈玄。每个名字后面都画了圈，有的圈连着线，有的线又绕回来打了个叉。
他伸手把纸翻过去，露出空白的首页。
笔就搁在砚台边上，墨还没干。他蘸了下，提笔写下八个字：寻我之道，不倚不附。
字写得有点歪，但一笔一划都很重。
这时九叔从外面进来，端着个粗瓷碗，里面是热腾腾的米粥。他放在桌上，没说话，只看了眼那八个字，嘴角动了动。
“想通了？”
林青点头：“我不进组织，至少现在不进。”
九叔坐下，拿起筷子敲了敲碗边：“他们给你什么好处？资源？权柄？还是说以后能调人、发令、管地盘？”
“都说了。”
“那你怕什么？”
“我怕以后做事，不是因为该做，而是因为上面要我做。”林青放下笔，“昨晚我想了一夜。厉坤被废，不是因为他真的多坏，是因为他坏了规矩。南街尸体失踪，没人追查，是因为没人想查。组织不是没有力量，是它的力量从来不分给对错。”
九叔喝了口粥，慢悠悠地说：“那你打算怎么办？一个人跑来跑去贴符？半夜被人堵巷子里都没个报信的？”
“我知道自己弱。”林青看着自己的手，“但我更怕的是，等我变强了，却忘了为什么要变强。”
屋里安静了一会儿。
外头传来几声鸟叫，接着是扫帚划过石板的声音。应该是隔壁老道在清院子。
九叔把碗放下：“你师父我不是什么高人，当年也没你想得这么深。我只是看不惯他们把一个救人的人当成罪犯处理，所以开口说了几句。结果呢？一脚踢出来，连符纸都不让我领。”
林青抬头看他。
“可我现在回头想想，那一步我没走错。”九叔声音不高，“我宁可被赶出去，也不愿意签那份‘清除令’。你说值不值？当然不值。我穷了二十年，靠给人画平安符过日子。但只要我晚上躺下能睡着，那就够了。”
林青喉咙动了动。
“你现在站的位置，比我当年强多了。”九叔盯着他，“你有本事，有人认你，连陈玄都亲自开口请你入局。这种机会，十个里头九个都会抓住往上爬。你能拒绝，说明你还记得自己是谁。”
林青忽然站起来，对着九叔深深鞠了一躬。
不是拜师那种礼，也不是谢恩的大礼，就是弯下腰，停了几秒，然后直起身。
他知道这一躬拜的不是师道，是有人在他快迷路的时候，点了一盏灯。
九叔没拦他，也没说什么，只是重新给他添了碗粥。
“三年。”林青坐回去，“我给自己三年时间。把茅山基础的东西全都吃透——符箓、阵法、驱邪术，一样不落。我要练到哪怕一个人上阵，也能镇住场面。”
“然后呢？”
“然后再说。”
九叔笑了笑：“你以为三年就能翻天？外面那些人背后都有根，有的连军阀都能说得上话。你光会画符，碰上真狠的，人家一枪就把你打了。”
“我知道。”林青打开随身包袱，拿出一本旧书，“所以我不会只学老一套。符箓是根本，但我也要看懂机关图，学辨毒药，练近身格斗。我不求比谁强，只求下次再遇到夜行尸进城，我能抢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把它截住。”
九叔看着那本书的封面，没说话。那是本民国初年出的《实用防身术》，市面上早就绝版了。
“你还藏了这玩意？”
“上个月从一个退伍兵手里换的。”林青翻了一页，“他说现在的仗不是以前那样打了，人不动手，机器就能杀人。我觉得道理一样——邪祟也在变，我们不能还在念老咒。”
九叔点点头：“那你这三年，打算怎么过？”
“闭关。”林青指着后山那片林子，“我在那边搭了个小棚，不通水电，没电话也没收音机。三天回来取一次饭，其他时间不见人，不接信，不听消息。”
“要是出了大事呢？”
“大事归大事。”林青语气没变，“但我现在最怕的不是出事，是自己脑子乱。我要是边修边被外界牵着走，最后练出来的不是本事，是条件反射。”
九叔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你还记得你第一次斩尸是什么时候？”
“十五岁。”
“那天你在哪？”
“村西破庙。”
“几个人？”
“三个。两个死的，一个是活的，被尸气侵了心神，已经快变了。”
“你怎么处理的？”
“先用定魂钉封住活的那个，再烧符引火，把三具一起烧了。”
“怕吗？”
“怕。手抖得差点贴歪符。”
“那你为什么还要做？”
林青抬头：“因为没人做了。村民躲在家里不敢出门，道士都说那地方不干净，绕着走。我不去，那三个人就得变成野尸，祸害更多人。”
九叔笑了：“你现在这个决定，和那天晚上去破庙，是一回事。”
林青没笑，但他眼神稳了下来。
“我不进组织，不是不想做事。”他慢慢说，“我是想先把‘我’立住。如果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该信什么，那给我再多权力，我也只会变成另一个下令烧村的人。”
九叔站起身，走到墙角，从柜子最底下抽出一块布包着的东西。他解开布，是一面铜镜，边缘刻着八卦纹。
“拿着。”
“这是？”
“我当年在守正堂的考核证物。”九叔递过去，“能照出邪祟真形，也能测人心虚实。我不用了，留着也是落灰。”
林青没接：“你不怕我用了它，反而更容易被卷进去？”
“怕。”九叔把镜子塞进他手里，“但我更怕你哪天被人坑了，连对方是不是人都没看清。”
林青握紧镜子，感觉冰凉的金属贴着手心。
“我会回来吃饭。”他说。
“去吧。”
林青起身，背上包袱，推开门走出去。
清晨的阳光照在脸上，不太热。他沿着小路往后山走，脚步很稳。
走了十几步，他停下来，回头看了眼竹屋。
九叔站在门口，手里还拿着那个空碗。
两人没说话，就那么对望了一瞬。
然后林青转身继续走。
树林越来越密，脚下的路也变得难走起来。他踩断一根枯枝，发出“咔”的一声。
突然，他停下脚步。
前方树干上钉着一张纸条，白底黑字，写着一行小字：
“你不进来，我们就去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