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青坐在桌前,手还贴在胸口。那块护身符还在那里,隔着衣料传来一点温度。他没动,也没睡。窗外的夜风一阵阵吹进来,油灯的火苗晃了晃,影子在墙上拉得老长。
他闭上眼,脑子里全是小雨提着灯笼站在巷口的样子。她说“我就在这儿等”,声音不大,却像钉子一样扎进心里。他当时接过布袋,动作很轻,像是怕弄坏了什么。可现在回想起来,那个动作太顺了,顺得不像他自己。
他起身重新点灯,从怀里把护身符拿出来放在桌上。布是粗布,边角缝得不齐,线头露在外面。那个“安”字歪歪扭扭,针脚深浅不一,一看就是新手做的。他盯着看了很久,手指慢慢划过那个字。
这不是符,也不是法器。没人会在这种东西里灌灵力。它就是一个普通人想给另一个人一点安心的方式。
林青把护身符翻了个面,背面用黑线绣了一圈小叶子,绕成个圆。他认得这种绣法,镇上有些老太太会给孙儿做鞋垫时这么缝边。小雨小时候肯定跟谁学过一点,但没练熟。
他忽然想起她递姜汤那天,手有点抖。不是害怕,是紧张。她每次靠近他,都是这样。
他把护身符握进掌心,站起来走到院中。
夜已经很深了,天上月亮偏西,院子里只剩半片光。他抽出桃木剑,开始走步罡。七星位踩得很慢,每一步都刻意放稳。这是清神式的第一段,用来定心凝气,平时练一遍能让他头脑清明。
可今天不行。
走到第三圈时,他的右脚没踩准坎位,差点绊了一下。他停下来,喘了口气,重新开始。这次更慢,但没走完两圈,左手捏的剑诀又松了。
他收剑回鞘,站了一会儿,转身回屋。
桌上还摊着昨天画的符纸。他拿起笔,蘸墨,准备写一道镇邪符。这是日常功课,每天早上都要画三道。可今天他刚写下第一笔,就发现走势不对。符头偏了,中间的“破煞门”结构也变了。
他停住笔,仔细看。
这不是镇邪符,是安魂符。
一样的黄纸,一样的朱砂,一样的起笔收尾方式,可因为心神不稳,下意识写成了安抚亡灵的符。而且灵力流转也不对劲,刚才画的时候几乎感觉不到体内真气的呼应。
他把这张符放到一边,换了张新纸重来。
第二次还是错。
第三次,他干脆停了手。
他知道问题在哪。以前师父说过:“术由心生,心乱则术偏。”那时候他不懂,只当是训诫。现在他懂了。他可以逼自己练剑、画符、背经文,但没法逼自己的心听话。
他坐回椅子上,不再强迫自己做什么。
记忆一点点冒出来。
古墓里尸王守着棺椁不肯离开的画面浮现在眼前。那人死了几十年,骨头都快散了,还死死抱着一块残牌。赵刚说那是他妻子的遗物。林青当时没多想,只觉得执念太深,容易成煞。可现在他问自己:如果有一天小雨出了事,他会怎么做?
这个念头刚起,他就猛地甩头。
不能想这种事。
他是茅山弟子,修的是驱邪护人的道。情爱会让人分心,会让判断出错。进墓那次,要是他因为担心谁而迟疑一秒,所有人都得死在里面。他必须冷静,必须果断。
可为什么,每次看到小雨站在他门口,他都没法真的把她赶走?
他翻开桌上的茅山典籍,找到“情劫”那一章。书上说,历代高功皆忌情缘,因心动则气乱,气乱则法破,轻者修为倒退,重者反噬入魔。后面还列了几例——有道士为救恋人闯阴祠,结果被怨气缠身疯癫而终;也有师兄弟因争一女子反目成仇,最后双双堕入邪道。
林青一页页看下去,心里却越来越空。
这些例子都说情是祸根,可没说如果这份情不是贪恋,不是占有,而是单纯想让对方好呢?如果一个人只是想给你一碗热汤,想让你戴着她缝的护身符,不想你太累太冷呢?
书上没写。
他合上书,抬头看向窗外。
月光照在石桌上,正是昨天小雨放姜汤的位置。碗早就收走了,桌面也擦过,可那个地方好像还留着一点痕迹。他没让人清理,也没自己动手。就这么让它空着。
他第一次允许一个不属于修行的东西,在他的生活里占一个位置。
他低声说:“我不是不想靠近……是怕一旦靠近,便护不住她。”
话出口的那一刻,胸口像是被什么撞了一下。
原来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在坚守道心,其实是在逃避恐惧。他怕的不是动情,是失去。他怕有朝一日,自己面对危险时,会因为想着小雨而慢了一步;也怕小雨因为他卷入什么灾祸,像那些死在墓里的寻宝人一样。
所以他选择推开她。
可推得越狠,心里越疼。
他伸手摸向胸口,护身符还在。他把它掏出来,放在掌心看了很久,然后轻轻放进贴身的内袋里。不是藏,是收好。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透,他就醒了。
屋里很静,油灯早已熄灭。他坐起来,发现昨晚没脱衣服。桌上的符纸还摊着,那两张写错的安魂符并排躺着。
他起身走到院中,打算再练一遍步罡。
刚站定,脚步声从门外传来。
林青抬眼看去。
小雨站在门口,手里拎着一个小竹篮。她穿着洗旧的蓝布衫,头发扎成一条辫子垂在肩上。她没说话,只是走进来,把篮子放在石桌上。
里面是一叠蒸好的米糕,上面盖着干净的布巾。
“我娘以前常说,早上吃点热的,一天都有力气。”她说,“你别又倒进花盆里。”
林青看着她。
她脸上没什么表情,也不笑,就那么站着。可她的眼睛很亮,像是熬了一夜没睡好,又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我知道你是道士,知道你要守规矩。”她说,“我也知道你说的危险是真的。可我只想告诉你一句——我不怕。”
林青没动。
“你要赶我走,我现在就转身。”她说,“但从今往后,我不会再来了。”
风吹过来,掀起点她的发丝。
林青的手慢慢握紧。他想说“好”,想让她走,这样他就不用再挣扎。可话到嘴边,却卡住了。
他张了张口,最终只说出三个字:
“随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