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铃声还在耳边回荡。
林青握紧听筒,声音没变:“继续观察,不要惊动他们。等他们再靠近三百米,放照明弹。”
他放下电话,手指搭在桌沿,指节有些发僵。窗外天色微亮,风停了,城外的山影压着地平线,像一块沉下来的铁。
他已经二十多个小时没合眼。
作战日志摊开在桌上,昨夜写下的那句话还看得清楚——“真正的防御,不是死守,而是让敌人觉得你在守,其实我们在等。”
字迹有点歪,他自己都没注意。
这时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
小雨端着个碗进来,脚步很轻。她穿着灰布衫,袖口卷到小臂,头发扎得整整齐齐。看见林青抬头,她停下,低声说:“我煮了点粥。”
林青想摇头,刚张嘴,肚子先响了一声。
小雨把碗放在桌角,揭开盖布。热气冒出来,带着红糖和鸡蛋的香味。她没说话,转身从包里拿出一条叠好的毛巾,浸了热水拧干,走过来轻轻覆在他眼睛上。
温热一下子裹住眼皮。
林青身体一松,肩膀塌下来半寸。
他本不该在这时候放松。敌军正在逼近,随时可能发起冲锋,任何一秒的迟缓都可能让防线崩裂。可这股热意像是顺着神经爬进了骨头里,把他撑了整整一夜的那根弦,悄悄松了一扣。
“你什么时候来的?”他问,声音比刚才低。
“半小时前。”小雨坐在角落的小凳上,“后勤组送完干粮,发现你的饭盒还在原地。通讯员说你一口没吃。”
林青伸手摸到粥碗,喝了一口。温度正好,不烫不凉。他慢慢往下咽,喉咙里久违地有了暖意。
“我不饿。”他说。
“我知道。”小雨看着他,“但你得活着。”
林青低头吃饭,没再说话。一碗粥不大,三五口就见了底。他把空碗搁下,手指在桌面上敲了两下,像是在找下一句话。
外面传来脚步声,是巡逻兵换岗。远处北坡方向安静得反常,连鸟都没叫。
“怕是今天要死很多人。”他忽然说。
小雨抬起头,看着他侧脸。他眼下有青黑,嘴唇干得起皮,可眼神还是硬的,像钉进木头里的铁钉。
“可你也救得了更多人。”她说。
林青没动。
“你不是一个人在扛。”小雨声音不高,“我在,大家都在。”
林青转过头看她。她没笑,也没哭,就是那样坐着,目光稳稳地落在他脸上。他忽然想起很久以前的事——那年冬天,难民潮涌进城,她站在临时棚屋前发棉衣,手冻得通红,却一直没停。有个孩子摔倒,她立刻蹲下去扶,自己也差点滑倒。那时候她也是这样,不说什么大话,只是做。
柔是她的样子,不是她的弱点。
他低头翻开作战日志,在昨夜那行字下面,添了新的一句:
“而我之所以能等,是因为有人让我记得,值得守护。”
写完他合上本子,坐直身子。
电话又响了。
他抓起来:“说。”
“报告!敌军已推进至五百米,照明弹准备就绪,是否发射?”
“等等。”林青站起身,走到地图前,“再近一百米,让他们再往前挤一挤。”
“是!”
他挂了电话,拿起水杯灌了一口。凉茶已经没了热气,他也不在意。
小雨起身收拾碗筷,动作利落。她把毛巾叠好放在桌边,拎起布包准备走。
“你回去休息吧。”林青说。
“我不累。”她回头看他一眼,“你要是撑不住,我会知道的。”
林青没应,嘴角却动了一下。
小雨走了,门轻轻带上了。
屋里只剩他一个人。
他走到窗前,望向城外。山势起伏,雾还没散尽,敌军藏在阴影里,像一群贴地爬行的虫。他知道这些人里大多数是被逼上山的穷苦人,有的是逃壮丁的农民,有的是活不下去的流民。李坏拿刀逼着他们打这一仗,谁退就杀谁。
可他不能心软。
他转身回到桌前,拉开抽屉取出一支铅笔,把刚才那句话又看了一遍。纸页边缘有点毛糙,是他昨夜翻动太多次磨出来的。
他拿起铅笔,在“值得守护”四个字下面,用力划了一横。
这时电话第三次响起。
“报告!敌军进入四百米范围,北坡哨兵确认人数超八百,携带云梯和炸药包,正加速前进!”
林青捏紧听筒:“通知各阵地,按计划执行。照明弹——现在发射。”
“是!”
他放下电话,走向门口。
手刚碰到门把,又停住。
他回身看了一眼桌角。
那条毛巾还在那里,叠得方方正正,边上沾了点水渍,是刚才擦他脸时留下的。
他走过去,把它拿起来,塞进胸前口袋。
然后开门出去。
走廊灯光昏黄,脚步声由远及近。赵刚从拐角跑来,军装披在肩上,一边系扣子一边喊:“照明弹升空了,全城都看见了!”
林青点头:“传令下去,所有人进掩体,等第一波冲上来再开火。”
“明白!”
两人并肩往作战室走,途中赵刚看了他一眼:“你脸色好看点了。”
“刚吃了点东西。”
“谁送的?”
“小雨。”
赵刚笑了下:“她比我们谁都清楚你什么时候快撑不住。”
林青没接话,但脚步稳了些。
作战室门打开,地图灯亮着,沙盘上的小旗已经换了位置。工兵连回报西门埋药坑完成,遥控线路测试正常。北坡机枪阵地确认视野无遮挡,子弹上膛。
林青走到主位,拿起指挥棒。
“敌军主力从断龙谷出,分三路压向西门、北坡、东侧洼地。”他指着沙盘,“我们只守两点——西门主攻道,北坡制高点。东侧放空,诱他们往陷阱里钻。”
赵刚凑近看:“他们要是不分兵呢?”
“会分。”林青说,“李坏急着破城,不会把所有人堆一路。他要的是快,不是稳。”
“那就让他们快。”赵刚冷笑,“快进棺材。”
林青把指挥棒放下:“所有人记住,没有命令不准开第一枪。谁先暴露位置,军法处置。”
命令传下去,通讯员飞奔而出。
屋里安静了几秒。
林青站在地图前,手指无意识摩挲着口袋里的毛巾。
赵刚忽然说:“对了,刚才路过东门,看见小雨在给新兵发护耳棉。她说天冷,耳朵冻伤会影响听令。”
林青抬眼。
“她还说……”赵刚顿了顿,“你要是敢倒下,她就亲自上阵打你后面的人。”
林青愣住。
赵刚哈哈一笑:“这话我可不敢当面跟你说,但她真说了。”
林青低下头,没说话。
可他的肩膀,终于彻底落了下来。
不是疲惫的垮塌,而是卸下重担后的踏实。
他知道她不在前线,但她比任何一把枪都更靠近战场。
因为她在守他心里最不能丢的东西。
这时门外传来新的报告声。
“报告!南坡假阵地发现异常,敌军派出小队试探,已触发罐头警报!”
林青抬头,眼神重新变得锋利。
“好。”他说,“鱼咬钩了。”
他走出作战室,迎着风走向了望台。
天已经亮了大半,城墙上人影穿梭,弹药箱一箱接一箱运到位。
他站在高处,望着远方。
雾散了一些,山路上出现了密密麻麻的人影,像蚂蚁一样往上爬。
他抬起手,握紧了胸前口袋里的那块布料。
下一秒,他举起右臂,猛地挥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