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公社领证的那天，天色湛蓝。
初秋的太阳依旧带着几分毒辣，明晃晃地炙烤着大地，将乡间土路照得一片惨白，脚踩上去，能扬起细细的黄土。
苏念卿跟在陆北辰身后，保持着约莫两三步的距离。
他今天罕见地换上了一身崭新的深蓝色中山装，布料是常见的卡其布，但浆洗得硬挺，熨烫得极其平整，每一个纽扣都扣得一丝不苟。
这身衣服穿在他高大挺拔的身躯上，透出一种生人勿近的冷峻与笔挺。
阳光勾勒出他利落的肩线和紧窄的腰身，苏念卿不得不承认，这副皮相，确实是极好的。
相比之下，她自己则显得朴素了许多。
她换上了箱底那件唯一拿得出手的浅黄色连衣裙，领口和袖口已经有些磨损发白，但洗得干干净净，带着阳光曝晒后留下的皂角清香。
她没有像寻常新娘子那样梳妆打扮，只是将乌黑的头发编成一条粗辫子垂在胸前，素净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唯有紧抿的唇线泄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走着。
他们没有交谈，甚至连眼神交流都极少，不像是一对即将去登记结婚的男女，倒更像是去完成一项不得不做的任务。
公社的办公大院灰扑扑的，办理结婚登记的房间在走廊最里头。
负责登记的干部是个约莫五十岁的中年男人，戴着一副断了腿又用胶布缠好的老花镜，正伏在桌上写着什么。
听到动静，他抬起头，推了推眼镜，目光在陆北辰和苏念卿身上扫过，带着公事公办的审视。
“同志，办理结婚登记。” 陆北辰上前一步，声音低沉平稳。
“介绍信，身份证明。” 干部伸出手。
陆北辰将准备好的材料递过去。
干部接过来，先是看了看陆北辰的，当目光落到成分栏上那刺眼的“黑五类子弟”几个字时，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随即，他又拿起苏念卿的材料，清晰的“贫农”出身。
他的目光再次在两人之间逡巡，这一次，带着更明显的疑惑和一丝不赞同。
他打量了一下苏念卿清秀却难掩憔悴的脸庞，又看了看陆北辰那即使穿着新衣也掩不住孤冷气质的身影。
最终，视线落回苏念卿脸上，语气带着善意的提醒。
“苏念卿同志，” 他刻意放缓了语速，手指在陆北辰的材料上点了点。
“你确定，你是自愿与陆北辰同志结为革命伴侣？你要知道，这成分问题，可不是小事，关系到你未来的前途，甚至……后代的前途。”
房间里瞬间安静下来，连窗外的蝉鸣似乎都清晰了几分。
陆北辰的脊背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下颌线也微微收紧，但他没有去看苏念卿，目光落在前方斑驳的墙壁上，深不见底。
苏念卿深吸一口气，抬起眼，目光清澈而坚定地迎向干部，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没有丝毫犹豫。
“同志，我确定，我是自愿的。”
干部盯着她看了几秒，似乎在判断她话语里的真实性。
最终，他叹了口气，又转向陆北辰，语气严肃：“陆北辰同志，希望你今后能好好对待苏念卿同志，积极接受改造，不要辜负组织和……苏念卿同志对你的信任。”
陆北辰依旧没有说话，只是幅度很小地点了点头。
“啪”、“啪” 两声沉闷的轻响，鲜红的印章重重地盖在了两张并排的结婚证上。
干部将两张结婚证递过来。
陆北辰伸手接过，将属于苏念卿的那一张递给她。
苏念卿接过那张薄薄的纸，指尖传来微凉的触感。
她低头看着上面并排写着的“陆北辰”和“苏念卿”三个字，还有右下角那个鲜红的印章，心里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奇异感觉。
没有新嫁娘的羞涩与喜悦，也没有对未来生活的具体憧憬，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恍惚。
就这么简单，几分钟，两个红章，她苏念卿这辈子，就和身边这个沉默寡言、神秘莫测的男人，在法律上牢牢地绑在了一起。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公社大门，苏念卿将结婚证小心地折好，准备放进随身带着的旧布包里。
就在这时，旁边猛地冲出两个人影，带着一股风，瞬间打破了门口的平静。
“好你个苏念卿！翅膀硬了是不是？领证这么大的事，都不跟爹妈说一声？！”
王翠花尖利刺耳的声音划破了空气。
她一把就朝苏念卿拿着结婚证的手抓来，动作又快又狠，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愤怒。
苏念卿心头一凛，下意识地将手往后一缩，把结婚证紧紧攥在手心，背到了身后。
几乎在同一时间，陆北辰高大挺拔的身躯已然上前半步，不着痕迹地将苏念卿完全挡在了自己的身后，隔绝了王翠花那几乎要扑上来的架势。
苏大山黑着脸，瞪着陆北辰：“陆北辰，你们这证也领了，我闺女现在算是你的人了！那彩礼呢？！当初可是说好的！三转一响，三十六条腿，还有五百块钱，今天必须给我们！少一样都不行！”
“对！拿出来！” 王翠花立刻双手叉腰，摆出泼妇骂街的架势，指着陆北辰的鼻子。
“我告诉你陆北辰，别以为你成分不好就能欺负我们贫农！今天不把彩礼拿出来，我们就不走了！让大家伙都评评理，有没有这样娶媳妇的！”
周围看热闹的人开始指指点点，议论声嗡嗡响起。
“哟，这就是老苏家那跟了‘狼崽子’的闺女？”
“这就领证了？真快！”
“听这意思，彩礼还没给呢？”
“苏大山家这胃口不小啊，三转一响还要五百块，卖闺女呢？”
苏念卿心头火起，就知道他们会来这一出。
她听着他们毫不掩饰的贪婪话语，看着他们那副恨不得立刻从陆北辰身上撕下一块肉来的嘴脸，脸上火辣辣的，替他们感到羞耻。
她从陆北辰身后探出一步，努力维持着声音的平静：“爹，娘，这证是领了，但喜宴还没办，村里乡亲们都还没见证。”
“按咱们村里的老规矩，彩礼得在喜宴上，当着所有亲朋好友、村里长辈的面，堂堂正正地过，那才算名正言顺，才算全了礼数。”
“你们现在在这里拦着要，算怎么回事？不怕人笑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