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这几乎要将人淹没的赞誉和贪婪的目光，陆北辰的表情却没有什么变化。
他只是微微蹙了下眉，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胳膊从王翠花手中抽了出来，目光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
而此刻，站在窗后的苏念卿，心中的惊涛骇浪远比外面的村民更甚。
他……他竟然真的拿出来了！
而且如此齐全，如此……高调！
这怎么可能？！
自行车票、缝纫机票、工业券……这些紧俏到极点的票证，他一个被下放、几乎与外界隔绝的“坏分子”，是从哪里弄来的？
还有这些钱，他哪里来的这么多现金？
那些新家具，一夜之间，他是怎么找人打制出来的？
无数的疑问让苏念卿的大脑一片空白，随之而来的不是喜悦，而是一股寒意和忧虑。
他是不是做了什么危险的事情？是不是动用了什么他本不该动用的、会带来麻烦的关系？他付出的代价是什么？
而就在这时，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在了院子中央那个男人的身上。
这一看，让她又是一怔。
陆北辰今天显然是经过了一番精心收拾。
他身上依旧是那身半新的深色中山装，一丝褶皱也无，完美地勾勒出他宽肩窄腰的挺拔身材。
那头总是略显凌乱的黑发被仔细修剪过，利落而整齐，露出了他饱满的额头。
脸上清理得干干净净，胡茬刮得一丝不剩，显露出原本冷峻而立体的五官——高挺的鼻梁，削薄的唇，线条分明的下颌。
褪去了往日的落魄不羁，此刻的他，站在那里，身姿如松，气质冷峻，竟有一种令人无法忽视的、近乎夺目的英俊。
村里那些原本对他避之不及的大姑娘小媳妇，此刻都看直了眼，脸上飞起红霞，交头接耳，眼神里充满了惊艳和不敢置信，时不时偷偷瞄向他，与之前提到他时那畏惧鄙夷的神情判若两人。
“天呐……那是陆北辰？我咋从来没发现他长得这么俊……”
“以前脏兮兮的没看出来，这一收拾……比画报上的人还精神！”
“苏念卿真是……赚大了啊！”
苏念卿的心脏，不受控制地漏跳了几拍，一股陌生的热意悄悄爬上耳根。
她从未想过，收拾齐整的陆北辰，竟是这般……耀眼。
然而，这短暂的失神很快被更深的忧虑取代。
他越是展现出这种超乎常理的能力和模样，就越证明他背后隐藏的秘密不简单。
这让她感到不安。
仿佛是感应到了她专注而复杂的目光，一直平静应对着苏家父母和村民的陆北辰，忽然抬起头，目光精准地越过攒动的人头，直直地望向她所在的这扇窗户。
隔着小窗上那道细微的缝隙，隔着院子里鼎沸的人声和距离，两人的目光就这样毫无预兆地在空中相遇、交汇。
陆北辰那眼神不再仅仅是平静和疏离，似乎……多了一点别的，像是安抚，还带着一丝极浅的温和。
苏念卿的心，因为这个意外的眼神接触，猛地一缩，彻底乱了节拍。
他好像……真的挺重视这场婚事？
就在这时，房门“哐当”一声被猛地推开，王翠花那张因极度兴奋而容光焕发的脸探了进来。
她几乎是扑过来，一把抓住苏念卿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急切和谄媚：
“念卿啊！我的好闺女！快！快跟娘出去！还躲在这里干什么？北辰等着呢！”
“哎呦喂，我这女婿真是……真是没得说！太给我们老苏家长脸了！快走快走！”
苏念卿被她半拖半拽地拉出了狭小憋闷的房间，暴露在院子里所有村民聚焦的目光之下。
那些目光充满了探究、羡慕、嫉妒，让她感觉有点不自在。
她一步步走到陆北辰面前，微微仰头看着他。
他低头，在她微红的脸色和紧抿的唇上停留了一瞬。
他的声音比平时似乎低沉了些，也柔和了些，清晰地传入她耳中：“走吧。”
说完，他向她伸出了手。
那只手，指节分明，修长有力，掌心和指腹带着常年劳作留下的薄茧，却稳定地悬在半空，等待着她的回应。
苏念卿看着这只手，脑海中闪过无数念头——对他的疑惑，对未来的不确定，对这场婚姻本质的清醒认知……
但最终，她压下心头翻涌的复杂情绪，然后，缓缓地，将自己的手，轻轻放在了他温热的掌心。
他的手掌立刻收拢，温热而干燥，将她的手完全包裹住。
那温度，似乎顺着相贴的皮肤，一路熨贴到了她有些冰凉的心底。
王翠花在一旁看着，笑得满脸开花，大声催促着：“好了好了！接上新娘子，咱们准备开席了！大家伙儿今天吃好喝好！”
喧嚣再起，但在这一小方天地里，苏念卿只感觉到掌心传来的、独属于陆北辰的温度。
前路依旧迷茫，危机或许四伏，但至少在这一刻，这只手，给予了她一丝短暂却真实的支撑。
接着，在众人的见证下，苏念卿和陆北辰举行了简单而又热闹的婚礼仪式。
仪式结束后，大家开始吃喜宴。
院子里临时搭起的土灶台烟火气缭绕，几张大圆桌上摆着还算丰盛的饭菜——红烧肉、炖豆腐、炒青菜，甚至还有一条不小的鱼，这在七十年代的农村喜宴上，已算是极为体面的配置。
村民们围坐在一起，吃得热火朝天，碗筷碰撞声、谈笑声不绝于耳，但更多人的目光还是时不时瞟向那堆扎眼的彩礼。
苏大山和王翠花更是寸步不离地守着，仿佛那些东西已经刻上了他们的名字。
苏大山手里端着酒杯，逢人便咧着嘴笑，接受着村民们或真或假的恭维，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仿佛年轻了十岁。
王翠花则时不时伸手去抚摸一下缝纫机光滑的台面，或者调整一下盖在收音机上的红布角度，脸上洋溢着前所未有的满足。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气氛正是最酣畅热烈之时。
一直安静坐在陆北辰身边的苏念卿，忽然缓缓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