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情殿的门,在身后无声闭合,将外界或惊疑、或凝重、或探寻的目光彻底隔绝。
殿内,依旧是那片亘古不变的、带着冷梅清冽与万年寒玉气息的寂静。阳光透过高窗,在地面投下清晰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尚未散尽的药味,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来自杀阡陌残留煞气的血腥与暴戾。
白子画并未立刻前往静室。
他站在殿门后的阴影里,背脊挺直,月白的衣袍纤尘不染,仿佛刚才外界那场足以令长留震动、六界侧目的对峙,并未在他身上留下丝毫痕迹。
只有他自己知道,垂在身侧、掩在广袖之下的手,指节处,因方才过度用力攥紧,而残留着细微的、僵硬的麻痹感。
杀阡陌的质问,犹在耳边。
“你答应过本君什么?!”
“这就是你长留上仙的承诺?!”
每一句,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
他闭上眼,浓密的长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深沉的阴影。胸腔里,那口自骨头醒来、说出“本能而已”四个字后,就一直淤积、翻腾、无处宣泄的浊气,此刻混合着杀阡陌带来的暴怒与无力感,几乎要冲破那层看似坚不可摧的冰冷外壳。
但他终究,还是缓缓地,将那口气,压了下去。
再睁开眼时,眼底已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古井无波的寒潭。所有外露的情绪,无论是对骨头的,对杀阡陌的,抑或是对那幕后黑手的,都被他强行冰封、压缩,沉入那寒潭的最深处,化为最纯粹的、凛冽的杀意与决断。
他抬起脚,步履平稳,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走向绝情殿后方,那扇平日极少开启的、通往地下禁室的玄铁之门。
指尖微弹,一道复杂玄奥的符文印在门上。厚重的玄铁之门无声滑开,露出后面向下延伸的、幽深冰冷的石阶。石阶两侧镶嵌的萤石散发出幽幽冷光,照亮了盘旋向下的路径。
这里是绝情殿,乃至整个长留山,防护最为严密、禁制最为森严的几处所在之一。通常用于封存极其危险或机密之物,也用于……审讯。
昨夜袭击发生后,所有现场残留的、可能带有线索的物证——包括那淬毒的诡异暗器残片、袭击者破碎的衣物纤维、尸体焚化后遗留的、无法被寻常火焰彻底摧毁的少许灰烬与骨骼碎片,以及从几名伤势较轻的受伤弟子体内抽取出的、尚未来得及被“规则伤痕”完全净化的、丝丝缕缕的阴毒灵力——都被第一时间严密控制,并送到了此处。
白子画沿着石阶,一步步向下。
脚步声在空旷寂静的通道中,发出清晰而空洞的回响,更添几分阴森与肃杀。
通道尽头,是一间宽阔的石室。石室四壁与地面,皆以禁灵石混合镇魂玉铸就,刻满了密密麻麻的、流转着淡金色光芒的古老封印符文。任何灵力、神识、乃至邪祟气息,在此处都会被最大程度地压制、隔绝、乃至显形。
石室中央,悬浮着数个以特殊水晶炼制而成的、半透明的禁锢方盒。每个方盒内,都封印着一件或数件证物。淡蓝色的净化光芒在方盒内部流转,不断消磨、压制着证物上可能残留的恶念与污染。
笙箫默早已在此等候。
他今日未着那身惯常的、带着几分慵懒随意的宽袍,而是换了一身利落的劲装,脸上惯有的、玩世不恭的笑容也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罕见的凝重与专注。他正俯身在一个放置着暗器残片的水晶方盒前,指尖虚点,引导着一缕极其细微的、银白色的灵力,如同最灵巧的探针,在残片那复杂诡异、带着倒钩与放血槽的纹路上,缓慢游走、探查。
听到脚步声,笙箫默抬起头,看到白子画,脸上凝重之色未减,只是微微颔首:“师兄。”
白子画走到他身侧,目光落在水晶方盒中。
那暗器残片不过指甲盖大小,边缘参差不齐,显然是撞击后崩裂所致。材质非金非玉,呈现出一种不祥的暗沉铅灰色,表面布满了细密的、如同血管般凸起的暗红色纹路。即便被层层封印和净化光芒笼罩,依旧能感受到一股阴冷、粘稠、带着强烈侵蚀性与恶念的气息,丝丝缕缕地试图向外渗透。
“如何?”白子画开口,声音在空旷的石室中,显得格外清冷。
笙箫默直起身,揉了揉眉心,语气带着深深的疑惑与忌惮:
“很诡异。师兄,你来看这纹路。”他指向暗器表面那些暗红色的血管状凸起,“这并非后天雕刻或蚀刻上去的,更像是……这东西在‘生长’过程中,自然形成的‘脉络’。我用了七种不同的灵力属性去刺激、解析,反馈回来的气息都极其混杂、暴烈,且带着一种……古老的野蛮与混乱,绝非现今六界任何已知的炼器流派或妖魔功法所能造就。”
白子画目光微凝,指尖同样凝聚起一丝微不可察的灵力,隔空轻轻触碰那暗红色纹路。
就在灵力接触的刹那——
“嗡!”
那暗器残片剧烈震颤了一下!表面的暗红纹路骤然亮起,如同被注入鲜血的血管,疯狂蠕动!一股更加清晰、暴戾的嘶吼与怨恨情绪,顺着灵力联系,狠狠撞向白子画的神识!
那情绪中,充满了对一切生灵的憎恶,对秩序的践踏欲望,以及一种……仿佛被囚禁、封印了万古岁月后,积累而成的、毁天灭地的疯狂!
白子画面色不变,指尖灵力光芒微微一盛,化作一道凛冽的剑意,轻轻一斩!
“嗤——”
如同烧红的烙铁插入冰雪。
那暴戾的嘶吼与怨恨情绪,瞬间被斩断、净化。暗器残片上的红光黯淡下去,恢复成死气沉沉的铅灰色,只是那“血管”纹路,似乎比刚才更加凸起、狰狞了几分。
“这东西……是‘活’的。或者说,曾经是某种‘活物’的一部分,被以极其残忍邪恶的方式炼制而成,残留着强烈的‘活性’与‘怨念’。”白子画收回手指,眼底的寒意加深。
“不止如此。”笙箫默指向旁边另一个水晶方盒,里面是几缕灰烬和少许呈暗紫色的骨骼碎片,“袭击者的尸体焚化后,残留的骨骼,呈现出这种罕见的暗紫色。我查遍了长留收藏的《六界异骨考》、《妖魔尸骸图谱》乃至一些禁忌记载,只在……关于蛮荒的古老卷宗中,找到过零星描述。”
“蛮荒?”白子画眸光骤然一锐。
“不错。”笙箫默神色严峻,“记载中提到,蛮荒深处,一些被至阴、至浊的秽气与混乱法则浸染、侵蚀了万载以上的古老妖魔或强大生灵,其骨骸有可能呈现出类似的‘紫煞’色泽。但这只是理论记载,近万年来,从未有实物证实。因为蛮荒已被彻底封印,与六界隔绝,其中的生灵……按理说,不可能出来。”
不可能出来……
白子画的目光,移向第三个水晶方盒。里面封存着几缕从受伤弟子体内抽取出的、如同活物般扭动的阴毒灵力。那灵力的颜色,是一种浑浊的、仿佛混合了污泥与腐血的暗绿色,气息与暗器上的怨念同源,却更加精纯,更加邪恶。
他伸出手,虚按在方盒上方。这一次,他没有用灵力去接触,而是缓缓闭上了眼睛。
神识,如同最细微的水流,渗透过水晶方盒的屏障,轻柔地、谨慎地,包裹住那一缕扭动的暗绿灵力。
没有强行解析,没有暴力镇压。
只是感受。
感受其最本源的气息波动,感受其力量构成的“纹路”,感受其深处,那或许连这灵力本身都未曾完全消散的……源头印记。
时间,在死寂的石室中,一分一秒过去。
笙箫默屏住呼吸,不敢有丝毫打扰,只是紧紧盯着白子画平静无波、却仿佛蕴含着无边风暴的侧脸。
不知过了多久。
白子画的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他“看”到了。
在那暗绿灵力最核心、最隐蔽的深处,隐藏着一个极其微小、黯淡、却无比古老、邪恶的印记。
那印记的形态,难以用言语准确描述。它并非固定的符文或图案,更像是一团不断变幻、蠕动的阴影,时而如同贪婪张开的巨口,时而如同纠缠的触须,时而又化作一只冰冷、漠然、充满亵渎意味的竖瞳。
但这印记散发出的核心气息,白子画却并不完全陌生。
混乱、吞噬、对一切秩序与生命本能的憎恶……
与他体内,那枚被层层封印、来自洪荒的“种子”,在某些特质上,有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相似!却又似乎……更加原始,更加野蛮,更加……不加掩饰。
仿佛一个是精心培育、带有明确目的的“武器”,而另一个,则是从混沌与虚无中直接诞生的、最本源的“恶意”本身。
而且,在这邪恶印记的最深处,白子画的神识,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飘渺,却真实存在的……“回响”。
仿佛来自极其遥远的、被层层屏障隔绝的某个黑暗、死寂的所在。
仿佛一声……沉睡了万古,正在缓缓苏醒的……心跳。
咚……
咚……
缓慢,沉重,带着令天地法则都为之颤栗的邪恶韵律。
“蛮荒……”
白子画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双深邃如古潭的眼眸深处,仿佛有冰蓝色的闪电,一闪而逝。
“是蛮荒。”他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让整个石室的温度,都仿佛骤降了数十度。
“袭击者,即便本身不是来自蛮荒,其力量根源,所使用的法器、功法,乃至其生命形态被侵蚀改造的源头……都直指蛮荒深处。”白子画的目光,扫过石室内所有的证物,最终,落向虚空,仿佛穿透了厚重的山岩与无尽的时空,望向了那被六界共同遗忘、封印的禁忌之地。
“而且,并非蛮荒外围那些被流放的、挣扎求存的普通妖魔或罪仙。”他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这股气息……古老,邪恶,带有强烈的‘混沌侵蚀’特性,与上古记载中,那些在蛮荒核心区域、被至阴秽气与混乱法则孕育而生的……‘墟灵’,或者称之为‘荒煞’,极为相似。”
“墟灵?荒煞?”笙箫默倒吸一口凉气,脸色瞬间煞白,“师兄,你是说……那些只存在于最古老禁忌记载里、被认为是蛮荒‘清理者’、连上古众神都感到棘手的……怪物?它们……怎么可能出来?蛮荒的封印,可是集上古众神之力所设,虽年代久远,有所松动,但也绝不应出现能让此等存在通过的裂隙!”
“这也是我想知道的。”白子画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沉重,“封印或许并未出现能让完整‘墟灵’通过的巨大裂隙。但……一缕气息的渗透,一点力量的投射,一枚‘种子’的寄生,或者……培育出一些携带其力量特性的‘傀儡’与‘使者’,未必没有可能。”
他的目光,再次落回那暗器残片和暗绿灵力上。
“昨夜袭击,手法看似狠辣,实则并非为了致命。更像是一种……试探。试探骨头的反应,试探她体内那枚‘种子’的状态,试探……长留,或者说‘我’,对她的保护力度与重视程度。”
试探……
笙箫默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如果师兄的推测是对的……
那么,昨夜之事,就绝非简单的仇杀或挑衅。
而是一个更加庞大、黑暗、恐怖的阴谋的……序幕!
“他们的目标,从一开始,就是骨头客卿……或者说,是她体内的……洪荒之力?”笙箫默的声音有些干涩。
白子画没有回答。
但那双愈发幽深、冰寒的眼眸,已经说明了一切。
洪荒之力,是钥匙,也是祸端。
如今,钥匙在骨头体内,而锁孔……似乎在蛮荒深处,那正在缓缓“苏醒”的、古老而邪恶的存在那里。
“师兄,我们……”笙箫默感到喉咙发紧。
“查。”白子画只回了一个字。
他转身,走向石室一侧的石壁。那里看似光滑平整,但当他指尖划过几个特定的位置,输入一道独特的灵力后,石壁悄无声息地滑开,露出了后面隐藏的、更加隐秘的一间内室。
内室不大,只有一座小小的、以虚空石和星核碎片打造而成的祭坛。祭坛上,悬浮着一面古朴的、边缘有细微裂痕的青铜古镜。
“溯光”。
长留传承的、为数不多的、可用于追踪、窥视因果与时空痕迹的上古神器之一。因其使用代价巨大,且极易被反噬,非到万不得已,绝不会动用。
白子画走到祭坛前,神色凝重。
他伸出手,指尖逼出一滴璀璨如星辰、却又冰寒如玄冰的心头精血,轻轻滴落在青铜古镜的镜面之上。
精血落下的刹那——
“嗡!”
古镜剧震!
镜面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深潭,荡开层层涟漪!灰蒙蒙的光芒从镜中绽放,瞬间充斥了整个内室!光芒之中,仿佛有无数模糊的、扭曲的、破碎的影像与线条,在疯狂地闪烁、流淌、重组!
白子画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苍白了一分。但他眼神沉静,双手迅速结出一个个复杂到极致、古老到令人心悸的法印,口中念诵着艰涩的、仿佛来自太古的咒文。
每一个法印落下,古镜的光芒就明亮一分,镜中的影像就清晰一分。
笙箫默站在内室门口,屏息凝神,连大气都不敢喘。他知道,师兄这是在以自身本源与寿元为代价,强行催动“溯光”,逆流而上,追踪昨夜袭击事件背后,那最隐蔽、最原始的因果之线与气息源头!
镜中的景象,开始聚焦。
最初,是昨夜长留后山,那血腥而混乱的袭击现场,画面闪烁不定。
然后,景象开始倒退,快进,如同倒放的皮影戏,又如同在时间的河流中逆流穿梭。
画面中,出现了袭击者潜入长留的过程,他们利用某种诡异的、仿佛能融入阴影、欺骗阵法感知的遁术,避开了大部分外围警戒。
出现了他们集结、等待的某个荒废的、位于长留与凡间交界处的古庙,庙中弥漫着淡淡的、与暗器上同源的邪恶气息。
出现了更早之前,他们接受指令的模糊片段,只能看到一个笼罩在浓稠得如同实质的黑影中的轮廓,听不清具体言语,只能感受到那黑影散发出的、令人灵魂冻结的冰冷与漠然。
画面继续回溯,跳跃。
开始出现一些零碎的、不连贯的、地域特征明显的场景:
污浊的、仿佛流淌着脓血的黑色河流;
扭曲的、如同活物般蠕动的、散发着恶臭的紫黑色藤蔓与肉瘤;
灰暗的、永远笼罩着厚重、粘稠、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与声音的迷雾的天空;
以及,在那迷雾与扭曲地貌的最深处,偶尔惊鸿一瞥的、巨大到难以想象的、仿佛山脉在呼吸、在移动的阴影轮廓……
“蛮荒……真的是蛮荒……”笙箫默的声音带着颤抖。
最终,所有的画面,在“溯光”古镜不堪重负的嗡鸣与镜面上新增的、蛛网般蔓延的裂痕中,彻底定格在了一幅景象上——
那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死寂的、仿佛连时间与空间概念都变得模糊、扭曲的黑暗虚空。
虚空的中央,悬浮着一颗……难以形容的、巨大的、缓缓搏动的……
“心脏”。
那并非生物的心脏,而更像是由最纯粹的混沌、恶意、怨恨与被扭曲的法则,凝结而成的、活着的、邪恶的、亵渎的“概念”的具现化!
它的每一次“搏动”,都引得周围那片黑暗虚空震颤,撕裂开一道道细微的、通往未知与混乱的缝隙。丝丝缕缕暗绿的、浑浊的、与袭击者灵力同源的气息,正从那些缝隙中,缓缓、持续地……渗透出来。
而在那颗“心脏”的表面,布满了无数细密的、如同血管与神经般的暗红色纹路——与那暗器残片上的纹路,如出一辙!只是放大了亿万倍,邪恶了亿万倍!
就在画面定格、白子画的神识与“溯光”的连接达到极限、即将被那“心脏”散发的、吞噬一切的恶意所反向侵蚀的刹那——
那颗“心脏”,似乎……感应到了什么。
它“搏动”的节奏,微微一顿。
然后,那布满“心脏”表面的无数“血管神经”中,仿佛有亿万只冰冷、漠然、充满贪婪的……
“眼睛”。
同时……
“睁开”了。
齐齐“望”向了“溯光”镜面之后的——
白子画。
“噗——!”
白子画面色剧变,猛地喷出一口鲜血!鲜血并非鲜红,而是带着一丝黯淡的金色!他整个人踉跄后退一步,扶住冰冷的石壁,才勉强站稳。
“溯光”古镜光芒瞬间黯淡,镜面上的裂痕加深,发出一声哀鸣般的轻响,从悬浮状态坠落,被白子画伸手凌空接住,紧紧握在掌心。
镜中的恐怖景象,消散无形。
内室中,只剩下灰蒙蒙的光芒逐渐褪去后的死寂,以及空气中,弥漫开的、淡淡的血腥味与那令人作呕的、仿佛来自九幽最深处的邪恶余韵。
“师兄!”笙箫默大惊,抢上前扶住他。
白子画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无事。他擦去嘴角的血迹,脸色虽然苍白,但那双眼睛,却亮得骇人,里面翻涌着前所未有的冰寒、凝重,以及一丝……了然。
“找到了……”他低声自语,声音因为神魂受震而微微沙哑,却带着斩钉截铁的确信。
“源头……在蛮荒。”
“那东西……醒了。或者说,正在醒来。”
“它在……召唤。召唤流落在外的……‘力量’,召唤能打开‘门’的……‘钥匙’。”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层层阻隔,再次望向了绝情殿静室的方向。
眼底深处,那墨色翻涌,最终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决绝的……
寒冰。
暗流,已然溯源。
风暴,即将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