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玉轩内室,药香尚未完全散去。甄嬛对镜自照,指尖轻轻拂过已然光洁如初的脸颊,铜镜中映出的容颜恢复了往日的清丽,甚至因产后更添几分柔婉风韵。然而,她那双翦水秋瞳中,却寻不见多少欣喜,只余一层淡淡的、挥之不去的轻愁。
“实初哥哥,多谢你多日来的悉心治疗。”她转过身,对着静立一旁的温实初微微颔首,声音温和却难掩低落,“我的脸是好了,可公主满月已久,皇上却连个名字都未曾赐下。我这心里,总是不安稳。”
侍立在侧的槿汐闻言,立刻捧着新沏的暖茶上前,温言劝慰:“娘娘宽心,公主是金枝玉叶,这赐名是大事,关乎一生的运数,皇上慎重些,多斟酌些时日也是有的。您看六阿哥和七阿哥,也都是因着当时特殊情况,才早早定了名讳么?”
“那莳嫔的沉芳呢?”甄嬛语气微冷,目光扫向窗外,那里似乎还能想象出钟粹宫的热闹,“她不仅早早有了封号,连科尔沁来的博尔济吉特贵人都认了她做义女,风头无两。”
心直口快的流朱正在整理妆台上的钗环,听到这里,忍不住插嘴,语气里带着不平:“奴婢也听说了!那位贵人时常带着礼物去看沉芳公主,送的竟不是什么珠宝绫罗,尽是些小弓小箭、皮子马鞭!这……这岂不是……”她话到了嘴边,看着甄嬛怀里咿呀学语的婴孩,又硬生生咽了回去,但殿内众人心头都如同明镜一般——这几乎是明示了公主未来远嫁蒙古、维系邦交的和亲之路。
甄嬛闻言,沉默了片刻,将怀中柔软温暖的女儿更紧地搂了搂,仿佛要将她揉进骨血里。她低下头,用脸颊贴着孩子细嫩的额发,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冽与近乎偏执的庆幸:“天家富贵,泼天荣耀,哪有承欢膝下、平安喜乐来得实在。我的公主,不必去挣这份‘荣光’。”
一直沉默旁听的温实初看着她们母女,眉头紧紧蹙起,终于忍不住开口,语气带着医者的耿直与臣子的无奈:“娘娘,话虽如此……可公主身在皇家,自幼享受万民奉养,金尊玉贵,其命运便与社稷江山息息相关。和亲……稳固边疆,安抚部族,亦是公主无可推卸的职责之一啊。”
“温大人!”流朱立刻扭过头,声音拔高,带着显而易见的怒气,“您说得轻巧!那苦寒之地,语言不通,习俗迥异,一去万里,终身难归!哪个做娘亲的舍得?这不是把亲骨肉往火坑里推是什么?!”
甄嬛抬起一只手,轻轻摆了摆,止住了流朱更激烈的言辞。她抬起眼,看向温实初,目光平静,却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纱幔,带着清晰的疏离:“温大人是男子,心怀天下,自然如此想。但我身为母亲,眼界窄小,心中所愿,不过是我的孩儿一生安稳,岁岁安康。”她语气淡然,却字字坚决,将那沉重的“职责”轻轻推拒开去。
殿内一时寂静,只闻婴孩无意识的呓语和炭盆中偶尔毕剥的轻响。
就在这时,帘子被猛地掀开,佩儿脚步匆匆地进来,脸上写满了惊慌,也顾不上行礼,急声道:“娘娘!不好了!求娘娘救救小主,奴婢刚听说,静贵人不知为何触怒了皇上,皇上大发雷霆,下旨……下旨褫夺了静贵人的封号,降为答应,还打入永巷北苑囚禁起来了!”
这消息如同惊雷,瞬间炸响在碎玉轩内。甄嬛抱着孩子的手臂猛地一紧,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浣碧!纵然她们姐妹之间多有龃龉,可那毕竟是她的亲妹妹!
“可知所为何事?”槿汐最先稳住心神,沉声问道,目光如炬地看向佩儿。
佩儿惶惑地摇头,下意识地避开了槿汐的视线:“具体的……奴婢也不清楚,是听……是在永巷附近当差的姐妹传的,只听说像是冲撞了圣驾,皇上极其震怒……”她说着,又转向甄嬛,带着哭腔道:“娘娘,快去求求皇上吧!奴婢听说,皇上发火时,好像还提到了‘甄家’……”
甄嬛深吸一口气,将怀中已然被惊扰、撇着嘴要哭的女儿匆匆交给乳母。她站起身,扶了扶发间的簪珥,眼神里是破釜沉舟的决绝:“更衣,本宫要去养心殿!” 她的目光与槿汐的目光在空中一碰,无需多言,槿汐已悄然上前,稳稳扶住她的手臂。
养心殿外,苏培盛看着跪在阶下的甄嬛,又看看陪同前来的槿汐,面露难色,:“莞嫔娘娘,您这……皇上正在气头上,您何苦此时来触这个霉头呢?”
“苏公公,劳烦通传一声,本宫……只想见皇上一面,求皇上开恩。”甄嬛抬起头,她今日特意穿了一身清淡浅色的衣裳,衬着刚刚痊愈、我见犹怜的脸庞,愈发显得弱质纤纤。
殿内,皇上正对着满桌奏折心烦意乱,听闻甄嬛求见,本欲直接斥回,但苏培盛低声补了一句“莞嫔娘娘脸色瞧着不大好。”,皇上脑海中瞬间闪过那张与菀菀相似的脸,心头一软,还是摆了摆手:“让她进来。”
甄嬛步入殿内,直接跪伏在地,未语泪先流:“皇上!臣妾听闻静贵人……不,甄答应她犯了错,臣妾代她向皇上请罪!求皇上念在她年少无知,念在她……念在她曾失去皇嗣,身子尚未复原的份上,宽恕她这一回吧!”她声音哽咽,字字泣血,抬起泪眼朦胧的脸,哀哀地望着那至高无上的帝王,“皇上,臣妾求您了!”
皇上看着台下哭得梨花带雨的她,那张脸已恢复如初,那神情,无一不牵动着他心底最深的眷恋与回忆。然而,皇后那句“甄家蓄意欺君”的指控,如同毒蛇盘踞在他心头。他对甄远道的怒火,那恶心感,此刻尽数迁延到了甄嬛这“不懂事”的求情上。
他脸色阴沉,并没有像往常那样亲自去扶她,只冷硬地道:“甄氏言行无状,冲撞圣驾,朕已是从轻发落。你休要再为她求情!”
“皇上……”甄嬛还想再言。
“够了!”皇上厉声打断,语气中充满了不耐与警告,“朕意已决,退下!”
甄嬛浑身一颤,看着他冰冷陌生的眼神,心如同坠入冰窖。她知道,再求无益,甚至可能引火烧身。她死死咬住下唇,将所有的委屈、不甘与恐惧强行咽下,深深地叩下头去,声音低哑:“是……臣妾……遵旨。”
她艰难地站起身,踉跄着转身,背影单薄而绝望。
就在她即将踏出殿门的那一刻,纤细的背影落入皇上眼中,竟与多年前那个永诀的场景离奇地重叠,让他心头一刺。一股无名的烦躁,混杂着一种源自对亡者深刻亏欠而产生的补偿心理,尖锐地涌起。他倏然出声,语气依旧冷淡,却泄露了一丝急切:“公主的名字……”
甄嬛脚步一顿,却没有回头。
皇上看着窗外纷飞的雪花,沉吟一瞬,道:“便叫‘胧月’吧。月色朦胧,静美安然,望她如此。”
“……臣妾,谢皇上恩典。”甄嬛的声音轻得如同枝头将落的残叶,她依着规矩深深下拜,宽大的衣袖拂过地面,起身时,脸上不见半分得了名字的喜悦,只有一种被抽空力气的麻木。
她一步步退出养心殿。殿外秋风萧瑟,卷着枯黄的落叶打在她身上,她却觉得比殿内那无形的威压更让她窒息。
胧月……胧月……
这两个字在她心口反复碾过。好一个朦胧的月色!她方才那般放下所有尊严,字字泣血,搬出他们往日的情分,最终换不来妹妹的一条生路,只换来了这样一个名字。
这名字,此刻在她听来,绝非对女儿的祝福,而是对她今日所有努力最轻描淡写的回应,是帝王恩情浅薄如纸的证明。 她倾尽全力的哀求,她的眼泪,她妹妹的命运,在皇上眼中,其价值,仅仅等同于一个他随口便能赐下的名字
在那一片秋日的肃杀之中,踉跄着,一步步走回那同样冰冷的碎玉轩。身后,养心殿的殿门缓缓合上,将那一丝曾被她视为救命稻草的“情分”,彻底关在了门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