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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皮读书 >  眉间江山 >   第26章 麝香

延禧宫内,静得有些异样。鎏金熏笼里悠悠吐着上好的百合香,甜腻的香气几乎要凝滞在初夏微潮的空气里,却压不住那锦垫之上,一声猝然溢出的、极力压抑着的痛呼。

惠嫔猛地蜷起身子,一只手死死按在小腹上,指节绷得发白,额角瞬间沁出细密的冷汗,将那精心描画过的鬓角也濡湿了。她那张平日里总是带着三分得意、七分骄矜的脸,此刻血色尽褪,只剩下惊惧交织的惨白。

“来人……快,快传太医!”她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几乎是尖利地划破了殿内的沉寂。

宝鹊慌慌张张地应了声,脚步凌乱地冲了出去。

不多时,一位须发半白的老太医提着药箱,几乎是半跑着被引了进来,官袍下摆都起了皱。他屏息静气,告了罪,才在绣墩上坐下,取出一方丝帕垫在惠嫔伸出的手腕上,凝神诊脉。

指尖刚搭上去不过片刻,老太医的眉头就几不可察地蹙了起来。他沉吟着,换了只手再探,脸色越来越沉,额头上也开始渗出和惠嫔同源的冷汗,顺着深刻的皱纹蜿蜒而下。

惠嫔紧紧盯着他脸上每一丝细微的变化,心直往下沉。

良久,老太医收回手,用袖子擦了擦汗,声音干涩:“惠嫔娘娘,您脉象滑而散乱,胎气……胎气躁动不安,此乃……此乃……”

“是什么?!”惠嫔猛地坐直了些,腹部又是一阵抽痛,让她吸了口冷气,眼神却锐利如刀,剜在太医脸上,“你直说无妨!”

太医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头埋得极低,声音发颤:“回惠嫔娘娘,此乃大量麝香侵入体内,损伤胎元之兆啊!”

“麝香?!为何之前家族安排的何太医未能诊出?只说我体弱导致胎气不稳?”惠嫔瞳孔骤缩,随即像是被抽干了力气,向后软倒在引枕上,胸口剧烈起伏着。

“可能保住?”她再开口时,声音嘶哑,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狠厉。

太医伏在地上,不敢抬头:“臣……臣必当竭尽全力,只是麝香之祸已深,需……需立即焚烧艾草,稳固胎元,或可有一线生机。但能否万全,臣……臣实在不敢断言……”

“烧艾……”惠嫔喃喃,这两个字如同重锤敲在她心上。烧艾保胎,动静岂能小了?皇上皇后岂会不知?皇上登基后的第一子,万众瞩目的“贵子”,若早早便传出胎像不稳,需烧艾维系的消息……皇上会如何想?还会如现在这般期待珍视吗?后宫那些女人,背地里又会如何嘲笑她富察氏无能?

不,绝不能!

她猛地探身,一把攥住老太医的官袍衣袖,力道之大,指甲几乎要掐进他的皮肉里。她身子前倾,目光灼灼,逼视着惶恐的老太医,压低了声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郑太医!你听着,我富察一族待你一门恩情不浅!今日之事,你给我烂在肚子里!皇上那里,半个字都不许透露!这孩子,你必须给我保住!用尽一切办法,也必须保住!若这胎有失……我富察家能扶持你,也能……”

她未尽之语带着森然的寒意,比任何明确的威胁都更令人胆战。

老太医浑身一抖,连连叩首:“臣明白!臣明白!臣定当尽心竭力,为惠嫔娘娘您保住龙胎!今日之事,绝不敢外传!”

“下去准备吧,要快,要隐秘!”惠嫔松开手,疲惫地挥了挥。看着太医连滚带爬退出去的背影,她才像脱力一般,缓缓滑躺下去,一只手无意识地、保护性地覆在小腹上,眼神里充满了后怕、愤怒,以及一丝决绝。她必须稳住,绝不能自乱阵脚。

然而,就在延禧宫正殿因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而人心惶惶之际,一个穿着粗使太监服饰、一直低头在角落默默擦拭多宝槅的身影,悄无声息地放下了手中的抹布,趁着无人留意,像一尾滑溜的泥鳅,悄无声息地溜出了殿门,身影迅速隐没在宫墙的阴影里。

御花园偏僻一角,假山石洞仅容转身,光线昏暗。

那延禧宫的扫洒太监缩着脖子,对面前一个穿着毫不起眼、颜色沉暗宫装的宫女低声道:“……千真万确,太医说是大量麝香,要烧艾保胎呢!惠嫔娘娘吓得脸都白了,严令太医不准告知皇上。”

那宫女面无表情,只轻轻“嗯”了一声,声音低哑:“知道了,回去吧,小心些。”随后便将一叠银票塞入太监手中,两人迅速分开,如同从未碰面。消息沿着隐秘的路径,很快便传递到了曹贵人的耳中。

启祥宫内,曹琴默正拿着一只小小的拨浪鼓,逗弄着温宜公主。温宜被逗得咯咯直笑,伸出小手去抓。曹琴默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眼神却在那摇动的鼓槌之后,逐渐变得幽深。

她轻轻放下拨浪鼓,抱着温宜,柔嫩幼小的身体依偎在她怀里,带着奶香气。

“我的温宜还这样小……”曹琴默低声呢喃,指尖拂过女儿细软的发丝,眼神却飘向了窗外,带着一丝冰冷的算计,“若此时宫中再添一位皇子,还是‘贵子’……皇上的目光,还能有多少落在我的温宜身上?”

她不能容许任何人,任何事,分薄皇上对她女儿本就有限的宠爱。一丝一毫,都不行。

次日,翊坤宫。

殿内装饰华美,金碧辉煌,却总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过于浓烈的香料气息,如同它的主人,艳丽逼人,也霸道逼人。

华妃斜倚在暖榻上,漫不经心地拨弄着指甲上鲜红的蔻丹,丽嫔坐在左下方的位置上应勤地帮颂芝递着茶点服侍着,华妃听着下首曹琴默看似闲话家常般地禀报。

“娘娘,听闻昨日延禧宫请了太医,闹腾了好一阵子呢。”曹琴默声音柔和,带着恰到好处的好奇。

“哦?”华妃眼皮都未抬,“她富察氏身子金贵,三日两头请太医,有什么稀奇。”

曹琴默往前倾了倾身子,压低声音:“此次似乎不同寻常。听闻是胎像不稳,体内查出了不妥之物,需得烧艾才能勉强保住。”

华妃拨弄蔻丹的手微微一顿,终于抬了眼,那双凤眸凌厉地扫向曹琴默:“不妥之物?是什么?”

“据说是……大量的麝香。”曹琴默轻轻吐出最后三个字,小心观察着华妃的神色。

“麝香”二字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华妃脸上那漫不经心的神情瞬间碎裂。她猛地坐直身体,柳眉倒竖,“啪”地一声将手边小几上的一个官窑茶盏扫落在地,瓷片四溅,温热的茶水洇湿了华丽的地毯。

“好大的狗胆!”华妃怒喝,胸口因怒气而起伏,“竟敢在宫中行此阴毒之事!惠嫔纵然轻狂愚蠢,她肚子里怀的,终究是皇上的龙种!” 她目光锐利地转向曹琴默,“皇上可知情?”

曹琴默被那碎裂声惊得一颤,立刻垂首:“回娘娘,惠嫔严令太医瞒下了,皇上……大抵还不知道。”

曹琴默随即垂下眼睑,语气愈发恭顺:“只是……惠嫔此番受惊不小,若这胎真保不住,或是日后生下来有所欠缺,皇上定然伤心。不如早早就……”

“皇上……”华妃念着这两个字,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言的情绪,有爱恋,有痴迷,更有一种近乎疯狂的占有欲。她深吸一口气,像是极力平复翻涌的心绪,声音冷了下去,“正因是皇上的骨血,本宫才更不能动。皇上子嗣艰难,任何一个孩子,都是他的心尖肉。本宫再厌弃惠嫔,也绝不会去碰皇上的孩子!”

曹琴默心下一沉,面上却露出钦佩之色:“娘娘对皇上情深意重,臣妾感佩。只是惠嫔仗着身孕,近日行事愈发张扬,若真让她生下‘贵子’,只怕日后连娘娘您也不放在眼里了。臣妾是怕……”

“够了!”华妃不耐烦地打断她,美艳的脸上满是厌烦,“本宫说了不动,便是不动!你若有这些闲工夫琢磨这些,不如好好想想如何教养温宜!退下吧!”

她挥手的动作带着十足的嫌恶,仿佛驱赶苍蝇一般。

曹琴默脸色白了白,不敢再多言,与一旁一直沉默降低存在感的丽嫔一同起身,恭敬地行礼退了出去。

殿内重归寂静,只剩下熏香袅袅,和地上那摊狼藉的茶渍。

颂芝连忙带着宫女上前,手脚麻利地收拾干净,又悄无声息地退到一旁,与周宁海交换了一个担忧的眼神。

华妃怔怔地坐在榻上,先前强撑起来的怒气消散后,一种巨大的、难以言说的失落和酸楚如同潮水般漫上心头。她想起后宫那些女人或明或暗的嘲讽——一只不会下蛋的凤凰。

曹琴默的话像毒蛇一样钻入她的耳中——“贵子”、“皇上的心尖肉”、“连娘娘您也不放在眼里”……

凭什么?凭什么富察氏那样蠢钝浅薄的女人都能怀上皇上的孩子,而她年世兰,皇上最爱的女人,却……

她突然站起身,步履有些踉跄地走向内室。

“颂芝!”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异样的急促。

“娘娘?”颂芝连忙跟上。

“去!给本宫拿酸黄瓜来!”华妃命令道,眼神直勾勾的,透着一股不正常的亮光。

颂芝一愣,虽觉诧异,却不敢违逆,连忙去小厨房端来一小碟腌得碧绿诱人的酸黄瓜。

华妃一把夺过碟子,弃了筷箸,直接用手抓起一根,塞进嘴里,近乎疯狂地咀嚼起来。酸涩的汁液充盈口腔,刺激得她五官都微微扭曲,她却毫不停歇,一根接一根,狠狠地、几乎是吞咽般地将那些酸黄瓜塞进去。

“娘娘!您慢点吃,仔细伤了胃!”颂芝看得心惊肉跳,忍不住出声劝阻。

周宁海也跛着脚上前一步,满脸忧色。

华妃充耳不闻,直到将那一碟子酸黄瓜尽数吞下肚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酸意直冲喉头,她猛地俯下身,剧烈地干呕起来。

“呕……咳咳……呕……”

颂芝和周宁海慌忙上前,一个拍背,一个递水,手忙脚乱。

华妃推开他们递来的水,抬起一张因呕吐而涨红、眼泪纵横的脸,一把抓住颂芝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她脸上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扭曲的笑容,混合着泪水,看向颂芝,声音颤抖而充满希冀:

“颂芝……你看!你看本宫吐了!本宫吐了!”

她反复强调着,像是抓住了什么至关重要的证据。

“娘娘……”颂芝看着她这副模样,眼圈瞬间红了,声音哽咽。

华妃却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她松开颂芝,双手下意识地抚上自己平坦的小腹,眼神迷离而狂热,带着哭腔,喃喃自语,又像是在向全世界宣告:

“本宫吐了……这定是……定是有了身孕了!是皇上的孩子……是皇上的孩子!本宫也有了!哈哈哈……呜呜……”

她忽笑忽哭,精心梳理的发髻散乱下来,华美的宫装上还沾着些许呕吐物的污渍,整个人状若疯魔。

颂芝再也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上前一步,轻轻扶住华妃不断颤抖的肩膀,哽咽着唤道:“娘娘……”

周宁海默默低下头,那只跛了的脚似乎站得更不稳了,脸上满是心痛与无奈。

翊坤宫内殿,只剩下华妃时而痴笑、时而痛哭的声音,在浓得化不开的香料气息里,幽幽回荡,衬得这金堆玉砌的宫殿,一片凄冷。

几乎与此同时,一道身影自延禧宫侧门悄然而出,步履匆促地穿过宫巷,一路低眉敛目,径直往景仁宫的方向去了。

剪秋在殿外廊下拦住了她,垂首细听片刻,神色微凝。她略一颔首,随即转身入内,走向正诵经的皇后,俯身在她耳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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