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想法一直没变,未来并不打算继续走科研这条路。当初选择读研,也是想着提升一下学历,为将来找工作增加一点竞争力。”薛姝的声音铿锵有力,显然已经深思熟虑过。
梁松哲向来不是那种只盯着实验数据的传统理工科导师,他并不排斥与学生探讨人生选择的话题。事实上,他还曾多次组织关于理想、未来与人生方向的组会,鼓励大家畅所欲言。他依稀记得薛姝刚进组时,就曾在一次组会上和自己唱反调,慷慨陈词过一箩筐“科研并非人生唯一追求”的理由。梁松哲其实是欣赏她的,比起一味顺从,他更偏爱特立独行的学生,因为他自己当年也是如此。不过那已经是几年前的事了。这些年过去,在他的培养调教和课题组氛围的浸润之下,梁松哲本以为她多少会发生一些转变。因此,当她此刻依旧明确地重提旧论,他不免有些意外,或者更准确地说,疑惑。
换做旁人,他或许会当即反驳几句。可对于薛姝,他忍不住深究:“那你以后想找什么工作呢?”
“我想回家乡工作,去体制内,公务员,或者事业单位。并且我一直希望未来能够更多地回归家庭,所以科研这条路,我确实从未打算长久走下去。”薛姝没有一丝犹豫。
“你确定你自己真的了解体制内吗?”梁松哲有些玩味地笑了笑。
“梁老师,我今天的决定是建立在充分了解的基础上的。”薛姝的声音依然清晰坚定,“我知道体制内工作稳定,薪资未必高,但福利和保障都比较完善。更重要的是,我相信自己能胜任这类工作,并在其中实现自我的价值。”
“你当然能胜任这样的工作。”梁松哲微微皱起眉,嘴角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轻蔑,不以为然地说,“体制内啊,那不就是日复一日的重复劳动,被各种规章制度束缚,大家都得一模一样。你在科研中积累的创造力,很快就会被这些琐碎消磨殆尽。你确定那是你实现价值的地方,而不是埋没才华的温床?”说着,他轻轻摇了摇头,言语间颇有些反感和不屑。
薛姝没有被梁松哲山雨欲来的气势吓倒,她知道自己若是唯唯诺诺就此打住,只会让梁松哲更看不起。“梁老师,我明白您的顾虑。但在我看来,体制内的规则和流程恰恰提供了一种稳定有序的工作基础,让人更能专注在职责本身。更何况,体制内同样需要创新和解决问题的能力,只是形式不同于科研。沟通、协调、落实政策,这些何尝不是一种『向外探索』?我认为这更符合我的特质。”
薛姝顿了顿,见梁松哲没有打断的意思,便继续说了下去:“体制内也让人更直接地接触社会、服务大众。这种价值或许不像发文章、出成果那样立即可见,但它同样真实、有意义。我相信我能在这样的工作中找到自己的位置,既实现个人价值,也为社会切实贡献一份力量。”
梁松哲听了薛姝的话,表情变得更加复杂,似乎并不完全认同她的观点。他沉吟片刻后,缓缓开口:“薛姝,你的观点确实有合理之处,但我仍然持保留意见。不管你是选择科研还是工作,都不该只求稳定。我们这个时代瞬息万变,科研最吸引我的,正是它充满未知和挑战,每一次突破都是对自我的超越。过于追求稳定,可能会使你逐渐丧失突破的锐气和热爱,那将是对你自身才华和潜力的巨大浪费。”梁松哲说到这里,目光变得深邃而锐利,仿佛要看进她心里去。
见薛姝低头不语,他认为自己方才所言已经打动了她,让她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选择。梁松哲双手交叠在身前,手指轻轻敲打着,那是他思考时习惯性的动作,但此刻却流露出一种一切尽在掌握的轻松与自在。
他相信,只要再推一把,薛姝就能回心转意,明白放弃科研是多么可惜的一件事,而继续前行,才是对她自己最好的交代:“还有你刚才提到的,关于回归家庭的想法,我也很讶异,你还这么年轻,我希望你能慎重。家庭固然重要,但它不该成为放弃事业的借口。你完全可以既拥有事业,也经营好家庭,这需要更强的时间和情绪管理能力,但你只要努力,绝对能做到。”
薛姝安静地等他说完,抬头微微一笑,温和而有力地回应道:“梁老师,您有没有想过,也许并不是因为我追求稳定而失去对科研的热爱,而是我从来就没有热爱过科研呢?我一直很清楚,我人生的舞台不止于这间实验室。我很感谢您对我这两年努力的认可,但是我的努力更多的是源于我想在每一个人生阶段都尽力而为、不留遗憾,而不是我想在科研上有所成就。对于科研,我从来就没有期待过,所以现在放弃也谈不上浪费,您也不用为我惋惜。”
梁松哲怔住了,惊讶、怀疑、还没有完全消退的志得意满,以及被挑战后的不悦在他脸上一一闪现。
薛姝并没有给他消化这些复杂情绪的时间,继续追问:“梁老师,我也想问您一个问题,您觉得这个世界是包容多元的吗?”
“那是自然。”
“我也相信。这个世界既能容纳追求创新的人,也能容纳向往稳定的人。每个人对生活的期待各不相同,像您这样执着创新、热情不懈,令人敬佩;而像我这样渴望可控的环境、专注细微的幸福,也是一种真实的选择。更何况,创新和稳定,本就是两个相对的概念,没有稳定的衬托,也成全不了创新的出众,他们就像阴阳调和,缺一不可。”她的话如同一股溪流,静静漫过石阶,冲刷着他固有的认知。
“至于回归家庭,这只是我的个人选择。您说得对,家庭与事业都不可或缺,关键在于如何平衡。现在我或许还做不到,但这正是我下一阶段想要修习的人生功课。我相信终有一天,我也能像您一样,在不同角色之间从容转身,迎来新的成长。”
梁松哲仔细审视着薛姝,直到她说完最后一个字,他终于意识到,薛姝身上有着成熟的价值观和独特的人生追求,她的选择并不是一时迷茫后的逃避,也不是一时脑热后的冲动,而是根植于内心深处对于自我的深刻剖析和见解。他无奈又欣慰地点点头:“很好,你说服了我,我只能说,对于你的选择,我理解,但不支持。希望未来有一天,咱们再相遇时,谈到人生,谈到追求时,你不会因为今天的选择而后悔。”
薛姝的眼眶不禁微微泛红,心中的感动与感激都涌上了喉咙,她轻轻吸了吸鼻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谢谢您的理解,这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不过请您放心,还没有毕业前的每一天,我都不会忘记自己的身份和责任,我还是会努力把课题完成,不让您失望。”
“不让你自己失望才对,话说回来,你的口才是很不错,公务员可能也比较看重这些,这确实是你的赛道。”月光笼罩在梁松哲的身上,他此刻格外平易近人,只是一个普通的和蔼的中年男人。
秋天的第一缕凉风悄然拂过校园的每一个角落,郑念章和游原下了课,走在梧桐大道上,两旁的树木渐渐换上了金黄色的外衣,偶尔几片树叶从枝头安静地滑落,在空中兜了几圈才缓缓着地,像是开启了慢放,把属于夏天的混乱焦躁逐渐定格为秋天的闲适散漫。
游原抬头望向那渐渐高远的蓝天,心里满怀憧憬:“这个天气真适合出去玩。”
“可惜我们还要上课,上完课还要去实验室。”郑念章苦笑着说。
虽然同样身处这恬静和谐的氛围中,她觉得自己的心情却并没有游原那么放松。历经一个多月的文献训练终于结束,每一周的心情都在汇报前的紧张筹备与汇报后的淡淡失落间往复循环。她通过了这层层考验,她却并没有就此释然,反而更觉得未来渺茫。就像李开俊说的,这只是万里长征第一步。
郑念章隐约感觉到,梁老师对她的态度似乎总带着一丝保留,这种感觉在游原到来以后变得更加明显,叫她难以忽视。也许正是因为这微妙的差异,才让她在享受这份宁静的同时,心里还是蒙着一层淡淡的阴翳。
文献训练结束之后,仿佛进入了一段空窗期,他们每天除了上课,就是在实验室里看文献,生活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好像只有每周看着组会上唇枪舌剑的时候,才会感到些许心惊。按照以往的规律,如果不是自己特别有主见,梁松哲便会安排高年级的研究生带着新生做实验,这些师兄师姐手上有来不及做的课题或想法,就顺带着让新人做,如此一来实验室的研究方向就有了传承。若是自己实在没有头绪,梁松哲也会指明一个方向让他去探索。可是现在对游原和郑念章,梁松哲却没有任何指示,也不知道是实验室人越来越多,他管不过来了,还是另有深意。
虽然郑念章喜欢这种默默积攒能量充实自己的日子,但她也没有让自己沉浸在这种舒适区太久,因为她知道,下学期自己也要上台汇报,短暂的麻痹只会让清醒后的痛苦更加刻骨铭心。
于是在一天清晨,实验室照例只有她和丁晓苹的时候,郑念章拉了把椅子坐到丁晓苹跟前,有些忐忑地说:“师姐,我想了一下,之后想做成像,可以跟在你后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