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声在行辕门前戛然而止,随即是急促的脚步声拾级而上。
来的并非京城信使,而是戚继光麾下最得力的哨长陈武。他甲胄染尘,脸上带着长途奔波的疲惫,眼中却闪着亢奋的光芒,单膝跪地,双手呈上一封用油布密封的信函及一卷图纸。
“部堂!戚将军命标下星夜急报!倭寇主力动向已基本摸清,俞大猷、卢镗两位将军的水师前锋哨船已至舟山,主力最迟五日后可抵杭州湾!此乃将军亲绘敌情要图及水师联络信物!”
林琛精神一振,迅速接过。他先展开图纸,上面用炭笔清晰地标注了赭山各股倭寇的营地分布、岗哨位置、那几艘疑似装备火炮的海船停泊的港湾,甚至估算了大概人数。图纸一侧,还有戚继光根据侦察提出的数条进攻路线建议。
“好!元敬辛苦了!”林琛赞了一声,又拆开信函。戚继光在信中详细汇报了连日来的侦察成果,并提出了一个大胆的建议:趁倭寇因三江口之败而士气受损、且未料到我方水师将至之际,提前发动水陆合击,打其一个时间差!
这个建议与林琛的想法不谋而合。时间,是他们最稀缺的资源。
“陈哨长,回去告诉戚将军,继续严密监视,尤其注意倭寇那几艘炮船动向。一切按第二套方案加紧准备。水师联络之事,我自会安排。”林琛沉声吩咐,“另外,转告将军,京中或有变故,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务必做好五日内随时可战的准备!”
“得令!”陈武抱拳,匆匆喝了亲卫递上的水,又马不停蹄地转身消失在夜色中。
送走陈武,林琛立刻召来王启年与李振等人。
“李振,你们结合这份最新敌情图,还有之前绘制的海图、气象潮汐分析,立刻制定一份详尽的‘赭山拔点作战方略’,要具体到主攻方向、佯动方案、火力配置、登陆地点选择、以及应对倭寇炮船的最可能几种预案!明日晌午前,我要初稿!”
“是!部堂!”李振三人深知责任重大,毫无倦意,立刻领命退回偏厅,那里已然成了他们的战场。
“启年,”林琛压低声音,“两件事。第一,派绝对可靠之人,持俞将军信物,即刻出发前往接应水师,将我之计划与敌情详图转交俞、卢二位将军,约定联络信号与总攻时间框架,务必确保消息直达,中途不容有失!”
“第二,”林琛眼神微冷,“高捷那边,盯紧。他这几日绝不会闲着。看看他都见了谁,打听了什么,尤其注意他是否试图接触我们关押的案犯,或打听水师、戚将军所部的具体动向。若有异常,随时来报。”
王启年点头:“属下明白。高御史今日下午已‘视察’了城防,对火器营驻地颇感兴趣,只是被胡巡抚以军机重地为由婉拒了。他府邸今晚已有几拨人秘密拜访,其中有何人,正在查实。”
“意料之中。”林琛摆摆手,“去吧,谨慎行事。”
王启年无声退下。
行辕再次恢复寂静,但空气中弥漫的紧张感,却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浓烈。林琛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清冷的夜风涌入,稍稍驱散了室内的燥热。东方天际,已隐隐透出一线极淡的灰白。
破晓将至,但黎明前,往往是最黑暗的时刻。
接下来的两日,杭州城表面上波澜不惊,暗地里却激流汹涌。
高捷以“体察民情、巡视防务”为名,频繁出入各官署、军营外围,甚至试图“慰问”刘炳然案牵连人员的家眷,虽被早有准备的胡宗宪和王启年以各种理由巧妙拦下或陪同监视,但其打探虚实、搜集“材料”的意图已暴露无遗。他几次在公开场合,有意无意地提及“兵贵神速亦贵持重”、“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亦须谨守臣节”之类的言论,敲打之意明显。
林琛对此一概以“虚怀若谷”、“聆听教诲”的姿态应对,该汇报的军情(当然是经过筛选的)准时汇报,该尽的礼数丝毫不少,但核心的军事部署和决战准备,却在更高强度的保密下加速推进。
李振三人不负众望,在次日傍晚便拿出了《赭山攻势预策》的详细方略。这份融合了地理测绘、数据分析、敌情研判和战术推演的方案,令林琛都感到眼前一亮。方案不仅明确了水陆并进、奇正相合的主攻思路,还针对倭寇可能依托火炮和复杂地形的顽抗,设计了多套应变流程,甚至预估了在不同天气海况下的作战调整。
林琛亲自修改定稿后,立即让王启年通过第二条绝密渠道,送往戚继光处,并再次强调时间的紧迫性。
与此同时,来自京城的压力也越来越具体。第三日,一份经由通政司转来的兵部咨文送达,文中以“北边防务吃紧,需精兵利器以固国本”为由,“咨请”林琛上报戚继光火器营之详细人员、装备、战法情况,“以备朝廷咨询调遣”。虽非正式调令,但其中施压与试探的意味,已呼之欲出。
高捷在得知这份咨文后,腰杆似乎更硬了些,在与林琛的例行会面中,语气也越发“语重心长”:“林部堂,朝廷体谅东南艰难,然北虏乃心腹之患,孰轻孰重,部堂当有公心啊。戚将军所部,锐气可嘉,然久驻外野,恐非朝廷建制久驻之法,亦易惹物议……”
林琛不动声色,只淡淡道:“高中丞所言,本官已深知。然剿倭之事,已至关键。正所谓行百里者半九十,此刻撤劲,则前功尽弃,倭寇必卷土重来,届时东南糜烂,恐更损国本。本官已上奏陛下,陈明利害,一切但凭圣裁。在此之间,我等臣子,唯有恪尽职守,以期早日底定东南,方可抽调精锐,北固边陲。”
他将皮球踢给了皇帝,也亮出了自己已直接上奏的底牌。高捷一时语塞,只得悻悻道:“但愿部堂能速战速决,不负圣恩。”
时间,在双方心照不宣的角力中,滑向第四日傍晚。
王启年带来了最关键的消息:俞大猷、卢镗水师主力,已秘密抵达杭州湾外海指定集结海域!戚继光所部陆上精锐,已完成最后战备,随时可向预定进攻出发阵地运动!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一个合适的出击时机,以及,最后确认倭寇那几艘炮船的位置。
然而,就在林琛准备下达最后指令的前夜,高捷那边,却突然出了意外的“状况”。
“部堂,”王启年深夜潜入,脸色凝重,“高捷傍晚时分,以‘巡视海防,提振士气’为名,突然要求明日亲赴海宁盐官一带视察前线!他点名要观潮,并‘就近体察海疆防务’。我们的人探听到,他私下对随员说,‘不见波涛,何以知海事艰难;不临前线,何以察将士忠勤?’ 属下怀疑,他此行恐怕不止是观潮那么简单。盐官方向……距离我们与俞将军约定的一个备用联络点,不算太远。”
林琛目光一凝。海宁盐官,不仅是观潮胜地,其外海也是杭州湾重要水域。高捷此时突然要去那里,是巧合,还是嗅到了什么?若是后者,他的目的何在?是真想“体察”,还是想“发现”什么,甚至……“制造”什么?
“不能让他去。”林琛断然道,“至少不能让他明日去,不能去我们敏感的区域。”
“可他是钦差御史,巡视海防名正言顺,若强行阻拦,恐落人口实,正好给他攻讦的把柄。”王启年皱眉。
林琛在室内踱了几步,眼中光芒闪烁,忽然停下:“既然他要观潮体察,那我们就给他安排一场‘体察’。启年,你立刻去办两件事……”
他压低声音,迅速交代了一番。王启年听罢,先是一愣,随即脸上露出恍然与钦佩之色,重重点头:“属下明白!这就去安排,定让高御史不虚此行!”
夜色更深,杭州城的万家灯火渐次熄灭。但行辕之内,烛光却燃得更亮。林琛伏案疾书,最后审定着总攻的各项细节命令。
窗外,不知何时聚集起了浓厚的云层,遮蔽了星月。风,渐渐大了起来,带着海潮特有的咸腥气息,穿过街巷,预示着海上的天气正在变化。
山雨欲来风满楼。
而这场决定东南命运、也决定林琛自身前途的暴风雨,已迫在眉睫。高捷的意外举动,如同最后一块投入棋盘的变数,让这破晓前最后的暗潮,变得更加诡谲难测。
林琛放下笔,吹了吹墨迹未干的命令,目光沉静如渊。
无论有多少暗潮,多少变数,箭已上弦,不得不发。
知识的权杖,即将在真正的怒海狂澜中,迎来最严酷的淬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