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怀安一步跨出门框,预想中走廊的触感并未传来,脚下反而是某种富有弹性的柔软材质,像是踩在了一块巨大的橡胶垫上。
光线也变得不同,不再是画室里那种要么癫狂要么死寂的变幻,而是稳定均匀的、略显苍白的顶光。
他眨了眨眼,适应着光线的变化。
眼前是一个极其宽敞的白色大厅,挑高惊人,四周墙壁、天花板甚至地面都是一种光滑的、看不出接缝的白色材质。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味道,混合着一种类似电子设备运行时的微弱臭氧味。
大厅里人不少,大多面带疲惫和惊魂未定,或坐或卧,有的在接受穿着统一蓝色制服人员的基础检查和询问,有的只是呆滞地捧着一次性水杯发愣。
嘈杂声不高,是一种压抑着的混合了啜泣低语和工作人员平静指引声的背景音。
一些角落摆放着成箱的瓶装水和高能量压缩食品,几个医疗点前排着不长不短的队伍,穿着白大褂的人正在给伤员做紧急处理。
巨大的显示屏悬挂在四面墙上,滚动播放着安全须知、寻人信息以及心理援助热线的号码。
“新出来的?这边走,先登记一下基础信息。”一个声音在身边响起。
林怀安转头,看到一个同样穿着蓝色制服、面带标准化微笑的年轻人拿着一个平板站在旁边,指了指大厅一侧排列着的一排简易终端机。
那年轻人的眼神里带着职业性的平静,似乎对不断从各种“门”里跌出来的人早已司空见惯。
“这里是?”林怀安下意识地问了一句,目光快速扫过大厅,看到了远处墙壁上巨大的发光字体:临时安置点-第七区。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联合应对办公室设立。
字体旁边还有一个简单的蓝色盾形标志。
“官方设立的临时安全点,”工作人员语速平稳,显然这话已经说过无数遍,“为刚刚脱离‘异常区域’的人员提供基础保障、信息登记和初步心理疏导。不用担心,这里很安全,规则稳定。”他特意加重了最后四个字的读音。
规则稳定。
这四个字让林怀安一直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些。
他点点头,跟着工作人员走向一台空着的终端机。登记过程很简单,只需要输入姓名、大概的进入区域和离开方式,终端吐出一张带着编号的临时身份卡和一小瓶饮用水。
身份卡上除了编号,还有一个简单的条形码和今天的日期。
他拿着东西,找了个靠墙的相对安静角落坐下。
背靠着冰凉的白色墙壁,他才彻底吐出一口一直憋着的气。
劫后余生的虚脱感慢一步地涌上来,身上的伤口也开始清晰地叫嚣着存在感。
他检查了一下,划伤不算太深,血已经止住了,但手臂被油彩灼伤的地方还在隐隐作痛,皮肤发红,起了些小水泡。
他拧开水瓶喝了一口,冰凉的水划过喉咙,稍微压下了些不适。
然后他小心翼翼地从内袋里掏出那块怀表,仔细检视。
金属表壳上那道新鲜的划痕异常刺眼,几乎贯穿了整个背面,破坏了原本光滑的弧线。
他拇指轻轻摩挲过那凹凸不平的损伤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攥了一下,闷闷的疼。
当时那种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失去它的恐惧感再次浮现。
表壳似乎也有些微的变形,不知道会不会影响内部的机芯。
他尝试着按开表盖,咔哒一声,表盖弹开,里面的玻璃表面没有裂,两根指针安静地停在某个时间点上,不再走动。大概是震荡导致的停摆。
他合上表盖,将它紧紧握在手心。
归序……
他脑子里回放着画室里最后的画面。
林怀安非常确定。
在管理员的力量狂暴地冲击过来,眼看就要连同他一起摧毁怀表的瞬间,归序出手拦截了。
那不是出于任何善意的救援,而是因为那股毁灭性的力量威胁到了他想要的东西的“完整性”。
他的动作精准而高效,纯粹是为了保全目标物,不带任何多余的情绪。
一种极其荒谬的认知逐渐清晰:这个强大的、无法理解的、似乎遵循着某种诡异规则行事的“存在”,对他持有的这些旧物,有着一种病态的、高度专注的收集欲。
而且,这种收集欲还伴随着强烈的“物品完整性”强迫症。
祂可以拿走,但别人不能毁掉,甚至可能……连祂自己都无法容忍这些物品在他到手之前变得不完整。
这种偏执,反而在刚才那种混乱中,微妙地成了怀表和他的一道临时护身符。
这算哪门子的毛病?林怀安简直想苦笑。
这比一个单纯想要他命的怪物还要让人头疼和难以预测。
你永远不知道他下次出现是为了什么,又会以何种方式介入。
“你也出来了。”一个略显沙哑的女声在旁边响起。
林怀安抬头,看到陈寻站在不远处。
她看起来比他还狼狈,衣服上沾满了干涸的、色彩诡异的污渍,手背和脸颊上有几道新增的擦伤,头发也有些凌乱。
但她的眼神依旧锐利,甚至比在画室里时更亮了些,像是确认了什么重要的事情,或者下定了某种决心。
她没等林怀安回应,就很自然地走到他旁边的墙边,靠着墙滑坐下来,从随身一个脏兮兮的腰包里摸出一块能量棒,撕开包装啃了一口,咀嚼的动作有些用力。
“嗯,”林怀安把怀表收回口袋,动作尽量自然,“运气还行。”
陈寻几口吃完能量棒,把包装纸捏成一团塞回包里,目光扫过大厅里来往的人,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画室里最后那个……是之前哪个?”
“应该叫归序。”林怀安点头。除了它,他想不出还有谁会有那种气场和行事风格。
“祂到底是什么东西?管理员?还是别的什么?”陈寻追问,眉头微蹙。
“不知道。”林怀安摇头,这是实话,“只知道祂好像对我的一些旧东西特别感兴趣。”他没具体说怀表的事,只是含糊地用了“旧东西”来概括。
陈寻沉默了一下,然后伸出自己的右手,摊开掌心。
在她掌心里,有一个硬币大小、颜色极深的印记,像是一个抽象的蜘蛛网图案,线条细密而扭曲,看上去不像是画上去的,更像是从皮肤下面透出来的颜色,甚至带着一点微微的凸起感。
“我追查他们有一段时间了,”陈寻的声音冷了下去,带着一种刻骨的寒意,“一个叫‘蛛网’的组织。专门寻找、诱捕甚至强行绑架‘印记者’。”
林怀安目光一凝,注意力完全集中起来:“他们想干什么?”
“研究。实验。窃取空间里的力量,或者把人变成他们的工具。”陈寻收起手掌,握成拳,指节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他们似乎有一套方法,能检测到‘印记’的波动,或者感知到强烈的情感能量。我女儿……”
她顿了一下,下颌线绷紧。
“她就是早期的受害者之一。她掌心也有这个印记,后来……人就没了消息。我只找到这个。”她另一只手下意识地摸了一下口袋,那里大概放着那颗玻璃珠。
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似乎在平复翻涌的情绪:“画室里那个用匕首的,还有之前偷袭你的,大概率都是‘蛛网’的外围人员。手段粗糙,但很直接。他们似乎对那种承载着强烈情绪的‘物品’也很感兴趣,但他们的方式通常是破坏性的抽取,或者干脆连人一起带走。”
林怀安立刻想起了自己那些被标记的收藏品,心头一紧。那种被窥视、被标记的感觉又回来了。
“他们盯上你了。”陈寻的语气非常肯定,目光锐利地看着林怀安,“要么是因为你和那个‘归序’的特殊联系——这本身就很罕见,要么就是因为你的那些东西本身的价值。或者,两者都有。”她停顿了一下,补充道,“在那个办公室里,有个人离开之前看你的眼神,不像会轻易罢休。”
这时,大厅的广播又响了起来,通知另一个编号区间的人可以去领取毛毯和简易睡袋。
一阵轻微的骚动过后,他们周围又暂时安静下来。
空气中消毒水的味道似乎更浓了些。
林怀安想起之前隐隐感受到的“情感能量”理论,又结合陈寻关于“蛛网”组织窃取力量的说法,隐隐觉得有一条线正在串起来。
副本、管理员、印记者、情感能量、收集与掠夺……
但他还需要更多信息,更多碎片来拼凑出完整的图景。
他从随身的背包里——这个包居然奇迹般地没在画室里彻底完蛋,只是沾了些污渍——拿出那本之前在图书馆拿出来的那本书。
这是他现在身上除了怀表和衣物之外,仅存的来自“过去”的物品了。
他解开防水袋的密封条,拿出那本略显陈旧的书,习惯性地翻看了一下。
目光扫过扉页时,他动作猛地顿住。
在杂志扉页的右下角,那个原本只有出版社logo和出版日期的地方,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印记。
一个极淡极淡的、仿佛被不小心蹭上去的灰黑色印记。
不仔细看,甚至会以为是纸张本身的一点污渍。
但那轮廓他刚刚才见过——一个细密的、扭曲的蜘蛛网。
像是某种更高级别的标记,或者一个无声的警告。
印记非常浅,却带着一种阴冷的感觉,仿佛能透过指尖渗入皮肤。
林怀安的指尖瞬间有些发凉。
他啪地一声合上书,动作快得让旁边的陈寻都侧目看过来。
“怎么了?”陈寻问,眼神里带着探究。她显然注意到了他瞬间的情绪变化和动作。
林怀安没有立刻回答。
他只是把书紧紧抓在手里,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抬起头,目光再次扫过这个庞大洁白又充斥着消毒水味道的大厅,却感觉仿佛有一张无形的、细密的网,已经悄无声息地落在了他的周围,正在缓慢而坚定地收紧。
危机并没有随着离开画室而结束,反而以一种更具体、更阴冷、更具组织性的方式升级了。
归序的收集癖或许难以预测但尚有逻辑可循,而这个“蛛网”组织,则透着一种更直接更贪婪的危险。
“没什么,”他最终开口,声音听起来还算平静,只是眼神沉了下去,像结了一层薄冰,“只是发现,麻烦这东西,从来都不会只有一件。而且,一件比一件更会找上门。”他晃了晃手中的书,但没有打开给她看那个印记。
有些事,知道的人越少,暂时可能越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