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怀安搀扶着严观,陈寻警惕地扫视着前方,三人谨慎地绕过地上散落的锈蚀零件和废弃物,朝着工厂一个较小的出口移动。
脚下的碎石和金属碎片发出细碎的声响,在过分安静的工厂里显得格外清晰。
霓光迟疑了一下,看着那三个仿佛自成一体,似乎对周遭崩塌混乱已然麻木的背影,又瞥了一眼远处那个扭曲蠕动的红毯楼梯入口,最终还是咬咬牙,收起那部手机,快步跟了上去,刻意保持着几米的距离。
工厂内部的空间似乎比他们刚进来时更不稳定了。
空气中偶尔会闪过一瞬极不自然的波纹,像是透过晃动的水波看东西,景物边缘发生轻微的扭曲和抖动,伴随极其短暂的高频的嗡鸣,旋即又恢复正常,让人怀疑是否是自己的错觉。
远处那个刚刚成型的通往铺着破旧红毯楼梯的入口,边缘的扭曲蠕动变得更加剧烈。
门内那些失调翻滚的色彩变得更加狂躁,饱和度时高时低,仿佛一个情绪极不稳定的怪物正在门后喘息。
甚至在他们侧后方约二十米处,另一小片区域的空气也开始隐隐波动,呈现出水汽蒸腾般的视觉效果,又一个不稳定点似乎在酝酿。
“这边。”陈寻压低声音,她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长时间紧绷后的疲惫,但依旧果断。
她指了指侧面一条堆满废弃包装箱和破烂木托盘的狭窄通道,这里看起来相对隐蔽,积灰很厚,而且能最大程度避开那个最明显的不稳定入口和正在酝酿的新波动点。
林怀安点点头,他调整了一下搀扶严观的姿势,教授的大部分体重都压在了他身上,呼吸粗重而费力,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嘶嘶的杂音。
就在他们即将转入通道相对安全的阴影时,异变在瞬息间爆发。
毫无任何前兆,旁边一整面原本看起来十分坚固但糊满陈旧生产图表和泛黄安全警告标识的金属墙壁,突然像受热的蜡一样开始软化,失去形态。
坚实的质感荡然无存,表面的图表和文字如同投入水中的墨迹般晕开,变得模糊,直至消失。
空气中的霉味和铁锈味瞬间被一股浓烈的类似于老旧电器内部过热产生的焦糊味,混合着高压电弧产生的臭氧特有的腥气,以及一种磁带受潮发霉后的复杂怪味彻底取代。
这面不再是墙壁的“东西”,在一两秒内就彻底转化成一个不断闪烁的诡异入口。
门框是由无数个堆叠在一起的各种型号和大小的录像带外壳毫无美感地拼接而成,边缘参差不齐,甚至有些录像带盒已经破裂,露出里面黑棕色的磁带条,如同怪物的触须般微微颤动着。
门内不再是工厂的景象,而是一条狭窄压抑,向前后无限延伸的走廊。
走廊两侧是顶到天花板的金属架子,每一层都塞满了密密麻麻望不到头的录像带,各种颜色和标签混杂在一起。
昏暗的光源来自架子上零星摆放的老式电视机屏幕,那些凸面的带着厚重边框的屏幕大多是一片跳跃不停的灰白雪花,释放着恼人的噪音。
只有少数几个屏幕播放着模糊扭曲的黑白或失色彩色影像,画面内容支离破碎,难以辨认,却无端让人心生寒意。
一种仿佛来自四面八方的磁带卷动声、齿轮啮合声和磁头摩擦声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无处不在的背景音,令人心烦意乱,仿佛有无数台录像机在这条走廊的墙壁后,天花板里,甚至地板下同时冷漠地运转。
这个新出现的入口不仅带来视觉和嗅觉上的冲击,更产生了一种实实在在的物理吸力,仿佛一个突然出现的空气漩涡,强大的气流拉扯着他们的身体,卷起地上的灰尘和纸屑疯狂地向门内涌去。
“不好!”林怀安只来得及喊出这一声,声音就被扭曲的气流撕碎。
他感觉脚下一轻,一股完全无法抗拒的力量攫住了他、严观&陈寻,连同后面几米外猝不及防的霓光,以及更远处那个刚刚从货箱后探出头,脸上还带着茫然和一丝微弱求助希望的崩溃男子,一起被粗暴地拽离了地面,拖向了那个由无数录像带构成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入口。
令人极度不适的短暂失重感和空间错乱感再次猛烈袭来,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强烈。
林怀安此刻感觉不到上下左右,视野里是疯狂闪动的色块和扭曲的线条,耳朵里充斥着各种怪异的噪音和嗡鸣,五脏六腑都像是被扔进了高速离心机。
砰!砰!砰!砰!砰!
几声沉闷的撞击声接连响起。
五人重重地摔落在冰冷粗糙的地面上。
地面像是某种合成材料,磨砂质感,透着一种沁入骨髓的寒意,瞬间驱散了刚才那短暂失重带来的虚浮感。
林怀安在第一时刻克服了撞击的眩晕感,猛地翻身跃起,动作因为之前的消耗而略显僵硬,但依旧迅速。
他同时伸手,将离他最近、摔得一时无法动弹的严观教授拉了起来。
陈寻几乎在落地的瞬间就凭借出色的身体控制力完成了受身动作,单膝跪地缓冲,另一只手稳稳撑住地面,随即抬起,那把骨弩已然紧握在手。
弩箭虽未上弦,但她眼神锐利如鹰隼,快速而高效地扫视着这个陌生的环境,寻找着任何可能的威胁方向和藏身点。
霓光摔得最为狼狈,她几乎是四仰八叉地躺倒在地,发出一声痛呼,揉着显然磕痛了的手肘和膝盖,龇牙咧嘴,精心打理的形象荡然无存。
而那个最后被卷入的工装男人则直接瘫软在地上,双眼翻白,身体微微抽搐,口角流出白沫,似乎连惊吓带撞击,直接陷入了昏迷。
他们此刻正站在那条仿佛没有尽头的诡异走廊里。
前后方的视野都被无限延伸的磁带架和闪烁的雪花屏幕所吞噬,最终淹没在浓郁得化不开的阴影之中。
空气冰冷潮湿,带着浓重的令人喉咙发痒的灰尘味和磁带塑料外壳外加磁性材料老化后散发出的特有化学气味。
那种低频的无处不在的磁带运转噪音,仿佛不仅仅是通过耳朵,而是直接透过骨骼和皮肤,钻进人的颅骨,在大脑深处回荡,顽强地侵蚀着人的理智和耐心,让人莫名地焦躁起来。
“又来了。”陈寻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火气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力感。
她快速地检查了一下胸前衣物下那个缝着暗袋的位置,隔着布料确认了一下那个硬物的轮廓和存在,紧绷的下颌线才微微放松了一丝。
她的另一只手始终没有离开骨弩。
严观几乎全身重量都倚靠在冰冷的金属磁带架上,佝偻着腰,发出一连串无法抑制的剧烈咳嗽,脸色灰败中透着一股死气,但那双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睛,却不受控制地亮起一种近乎病态的探究光芒。
尽管失去了记录仪,但他依然贪婪地用目光记录着周围的一切细节,从录像带的排列方式到电视屏幕的闪烁频率。
“循环录像店……零散资料里提到过这个模式,是情感回溯型,规则通常与挖掘和直面个人……呃……记忆或情感创伤有关……”他断断续续地说着,每说几个词就需要喘息一下。
林怀安没有说话,他全部的精神都集中在感知自身和环境的异常上。
他胸口的印记传递来一种非常古怪的感觉。
不再是之前那种针对整个工厂环境的威胁感,也不是在之前那些致命副本里那种针锋相对几乎要刺穿灵魂的尖锐死亡预警。
而是一种更微妙,更令人不适的感觉。
像是无数极其细微的冰冷的金属钩子,无形无质,正试图悄无声息地探入他的记忆深处,在他的脑海深处翻搅,钩取着什么东西。
这种感觉让他产生一种强烈的心理上的排斥感和生理上的轻微反胃,头皮阵阵发麻。
“这……这又是什么鬼地方?”霓光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她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下意识地又在口袋里摸索,掏出了那部漆黑的手机,不死心地反复按着开机键,屏幕却一片死寂,映照出她惊慌失措的脸。
“妈的!破玩意儿!关键时候一点用都没有,连电都没有了!”
她气急败坏地差点把手机砸出去,但最终只是无力地垂下手。
就在这时,离他们最近的一台正在播放着滋滋雪花的电视机,屏幕突然猛地闪动了几下,雪花图案像是被什么东西干扰,剧烈扭曲后骤然褪去。
屏幕瞬间变成一片令人不安的暗红色背景,接着,一行歪歪扭扭,边缘带着毛刺的惨白色文字,突兀地浮现出来:
【规则一:找到它。播放它。直面它。】
这行文字冰冷地悬挂在暗红色的背景上,散发出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意味。
它静静地停留了大约五秒钟,时间长得足够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清晰地看到并理解其含义。
然后,屏幕又毫无征兆地猛地一跳,瞬间恢复成了之前那片跳跃不停的灰白雪花,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几乎就在这台电视机恢复雪花的同时,整条走廊里无论是近处还是远处,所有正在工作的电视机,无论它们之前显示的是令人烦躁的雪花,还是播放着那些模糊扭曲的诡异影像,屏幕都齐齐同步地闪动了一下。
那一瞬间,所有的屏幕都变成了统一的暗红色背景,上面浮现出完全相同的、歪歪扭扭的惨白色文字:
【规则一:找到它。播放它。直面它。】
下一刻,所有的屏幕又同时恢复了原状。雪花依旧滋滋作响,模糊影像继续无声跳帧。
这种大规模的重复的规则提示,带来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集体压迫感。
“找到什么?播放什么?这算哪门子提示?跟没说一样!”
霓光的声音带上了明显的哭腔和歇斯底里的边缘,规则的空泛和环境的诡异加剧了她的恐慌。
“什么东西都没说清楚!这要怎么找?”
林怀安却蹙紧眉头,那种被无形钩子窥探记忆的感觉在规则出现后变得更加明显和具体了。
他甚至能隐约感觉到那些“钩子”在他某些特定的记忆区域附近徘徊试探。
他几乎可以肯定,那个需要找到的“它”,必然与他自身某段被隐藏或不愿触及的过去密切相关。
陈寻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她的脸色变得更加阴沉,嘴唇抿成一条锋利的直线,握着骨弩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关节发白。
“分头找效率会不会高一点?”严观喘着气,艰难地提出建议,但几乎是立刻,他就自己摇头否定了,“不……不行……太危险了。
“根据……根据零星资料推断,这类副本的‘专属录像带’……通常不会随机摆放……它们往往出现在与参与者自身有最强烈情感关联的‘区域隐喻’或‘物品象征’附近……这需要……需要自我反思和内省……”
他的声音越来越弱,剧烈的咳嗽再次打断了他。
然而,就在严观话音刚落的瞬间,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语,也仿佛是规则对“找到它”这一指令的回应。
前方走廊大约十米外的阴影里,传来一阵轻微却极具穿透力的有规律的吱嘎声。
那声音非常独特,像是未经保养的老旧木质摇椅,在人的体重作用下,缓慢而固执地前后摇晃时,关节摩擦发出的声音。
几人瞬间噤声,所有的目光都带着高度的警惕,投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只见那片浓郁的阴影开始流动变淡,一个轮廓清晰地显现出来。
那确实是一把非常老旧的深色木质摇椅,样式古拙,表面的漆皮已经斑驳脱落了大半,露出底下粗糙的木纹。
它就那么突兀地放在一架堆满了色彩鲜艳的儿童动画录像带的架子旁边,形成一种诡异的不协调感。
摇椅上空无一人,却在自顾自地缓慢地一下接着一下地前后摇晃着,发出那令人牙酸的吱嘎声。
而在摇椅那磨损严重的座位板上,端正地放着一盘孤零零的录像带。
录像带是最普通的黑色塑料外壳,但它的标签却异常醒目。
那上面,用一种略显稚嫩但笔画却异常认真,以至于透着一股执拗劲的蓝色圆珠笔字迹,写着一个名字。
林怀安。
那笔迹,是他小学二三年级时的字迹。他几乎一眼就认出来了。
空荡的摇椅吱嘎作响,那声音在这死寂的走廊里被无限放大,仿佛带着某种冰冷的催促意味,又像是一种来自遥远过去的呼唤。
林怀安感到胸口印记的刺痛感陡然加剧,仿佛被那摇椅的声音和录像带上的名字所激活。
那些一直在他记忆外围徘徊的无形钩子,仿佛终于寻找并锁定了明确的目标,变得兴奋而急切,更加用力地试图向那被标记的记忆深处探去,带来一阵强烈的心理眩晕和生理上的排斥反应。
许多被尘封的属于童年早期的模糊记忆碎片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带着一种陈腐阴冷且危险的气息。
陈寻和严观也看到了那盘录像带和上面的名字,他们的脸色瞬间变得无比凝重,目光迅速从录像带转移到林怀安脸上。
霓光则惊恐地捂住了嘴,眼睛瞪得极大,视线在那盘仿佛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录像带和林怀安之间来回移动,连呼吸都下意识地屏住了。
那盘看似普通的黑色录像带,静静地躺在自顾自摇晃的旧摇椅上,仿佛一个早已设下,等待了许久的陷阱,正散发着冰冷诱饵的气味。
但同时,它又像是一把唯一能打开当前僵局的钥匙。
林怀安深吸了一口冰冷潮湿的空气,强行压下心头翻涌的强烈不适感和那股莫名的源自记忆深处的恐慌。
他目光紧紧锁定了那把吱嘎作响的摇椅,以及椅子上那盘写着他名字的录像带,迈出了沉重而坚定的第一步。
规则已经开始运转,目标明确无误地指向了他。
他知道,自己别无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