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甲骑兵无声地收拾着帐篷,熄灭篝火余烬,动作迅捷而安静,带着军中特有的利落。
战马早已喂饱饮足,安静地立在主人身边,偶尔打个响鼻,喷出团团白气。
苏家村人和流民们也在苏来福等人的轻声催促下起身,脸上还残留着久违安眠后的惺忪,但眼神里已然少了几分惊弓之鸟般的惶惑,多了几分踏实。
热腾腾的粟米粥和烤饼被分发下来,虽然依旧是军粮,却足以抚慰辘辘饥肠。
苏安走出帐篷,清晨的寒意让她精神一振。
她看到裴景之已经站在营地中央,玄色常服外罩了件同色的薄氅,正听着景四低声汇报着什么。
他的侧脸在晨光中显得沉静而冷峻,仿佛昨夜那场雷霆救援和篝火旁短暂的交谈只是幻觉。
见她过来,裴景之微微颔首,示意景四继续。
“……那厮嘴硬,熬了一夜,只吐出来个‘黑风寨’的名头,说是奉命行事,其余一概推说不知。骨头倒是硬,寻常手段用处不大。”景四低声道,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黑风寨?”裴景之重复了一遍,语气听不出喜怒,“灵广郡南部,黑风岭上的那个?”
“应是。那地方地势险恶,易守难攻,一直是匪类啸聚之所。以往官府也曾清剿,收效甚微。看昨夜那些人的身手和做派,这‘黑风寨’恐怕已非寻常山贼流寇可比,更像…蓄养已久的私兵。”景四分析道。
蓄养私兵?苏安心头一跳。
这就不是简单的匪患了,其背后必然牵扯到更大的势力和图谋。
裴景之沉默片刻,淡淡道:“留着无用,处理了。传令周振,剿匪重点,放在黑风岭。掘地三尺,也要把这‘黑风寨’给本王平了。寨中所有头目,务必生擒,本王要亲自问问,是谁给他们的胆子。”
“是!”景四领命,转身离去,步履间带着一股森然的杀气。
裴景之这才转向苏安:“收拾妥当,便出发吧。今日起,行程加快,争取十日内进入云州地界。‘疾风营’会沿途清扫,但不可全然依赖。”
“民妇明白。”苏安应道。
她知道,即便有大军开道,这最后的路途也未必全然太平,自身的警惕绝不能松懈。
很快,队伍再次启程。
这一次,阵容截然不同。
二十名玄甲骑兵分为前中后三队,将苏家村的队伍严实地护卫在中间。
裴景之并未乘坐马车,而是骑在一匹通体乌黑、神骏非凡的战马上,行在队伍前列。
苏安和乔氏等人依旧乘坐那辆简陋的驴车,跟在队伍中段。
有了玄甲骑兵的护卫,队伍的行进速度快了许多。
他们不再需要刻意寻找最隐蔽难行的路线,而是沿着相对平坦、被“疾风营”先行清理过的官道外围快速推进。
沿途偶尔能看到被焚毁的匪窝残骸,或悬挂着匪首示众的木杆,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硝烟和血腥味,但也确实再未遇到任何袭扰。
安全感的回归,让队伍的气氛明显活跃起来。
孩子们不再被死死拘在大人身边,偶尔会从车帘缝隙好奇地向外张望;妇人们也开始低声交谈,话题从逃命的恐惧,渐渐转向对未来的憧憬;连那些新收容的流民,麻木的眼神里也重新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之光。
苏安坐在车里,看着窗外迅速掠过的、逐渐染上春意的田野和山峦,心中却无太多轻松。
她脑中不断回响着“黑风寨”、“蓄养私兵”这些词。
景王的雷霆手段能扫清明面上的障碍,但暗处的敌人呢?那个能驱使这样一股势力的背后黑手,会就此罢休吗?
午间歇息时,裴熠凑到了苏安车旁。
少年脸上带着兴奋,还有一丝掩饰不住的失落。
“苏先生,小叔说,等送你们到云州边界,我就要跟一队护卫直接回兴都了。”
他挠了挠头,“母妃那边…父亲说已经派人去信说明情况了,让我回去看看。”
“小公子该回去了。”苏安温声道,“兴都才是你的根本。这一路所见所历,亦是宝贵的财富。待苏家镇建好,小公子若得空,再来看看便是。”
裴熠点点头,又有些不甘心地问:“苏先生,那个黑风寨…小叔会把他们全都剿灭吧?那些坏人…”
“王爷既已下令,自然言出必践。”苏安道,目光望向远处隐约可见的、属于黑风岭方向的连绵山影,“只是,剿灭一个山寨容易,要挖出背后的根子,恐怕还需时日。”
裴熠似懂非懂,但眼中的愤慨未减:“最好把他们全都抓起来!看他们还敢不敢害人!”
歇息过后,队伍继续前行。
接下来的几日,果然如裴景之所言,行程大大加快。
有“疾风营”开路,沿途几乎畅通无阻。
他们穿过了广安郡最后一片丘陵,踏入了云州境内。
云州的情况不再像灵广郡和广安郡一般。
这一日傍晚,队伍抵达云州境内一个名为“落霞镇”的较大镇集外围。
镇子有土墙环绕,门口有乡勇把守,看到这支甲胄鲜明、旗帜飘扬,森严的队伍,头目连忙恭敬地迎了出来。
裴景之并未入镇,只命人在镇外一处背风近水的高地扎营。
镇中的里正和几个乡绅闻讯,战战兢兢地送来了劳军的粮草和酒肉,被景四按照市价付了银钱打发回去。
营地很快建起。玄甲骑兵的营地与苏家村的营地相邻,却又界限分明。
苏安终于有机会,在相对安全的环境中,更仔细地清点自家队伍的损失和剩余物资。
粮食在景王接应后得到了补充,暂时无虞。
药品消耗很大,尤其是金疮药和消炎粉,所剩不足三成。
人员方面,苏家村本村人除最初重伤六人,轻伤几乎人人都有。
新收容的流民死了三人,剩下的也个个带伤。算上折损的护卫,这一路,减员超过十人。
每一个数字背后,都是一条鲜活的生命。苏安看着苏来福记录下来的名单,心中沉甸甸的。
景王的出现,不仅救了他们的命,某种程度上,也保住了这支队伍几乎要崩溃的士气。
景四走了过来,对苏安道:“苏先生,王爷请您过去一趟。”
苏安来到裴景之的大帐。
帐内陈设简单,只有一张行军榻,一张矮几,几把胡凳。
裴景之正站在一幅摊开的舆图前,手指点在上面某处。
“苏先生,坐。”他示意苏安在矮几旁坐下,“我们已进入云州。按现在的速度,再有三五日,便可抵达陛下御赐的苏家镇址。”他手指点在舆图上一个被朱笔圈出的区域,“小青山南麓,清水河畔,三百顷。”
苏安看向那处。
舆图粗陋,只能看出大致方位和山水走向,但被朱笔圈出的那片区域,依山傍水,地势似乎相对平缓。
“此地本王多年前曾路过一次,地势尚可,水源充足,但荒废已久,荆棘遍地,蛇虫滋生。要在此建镇,首要便是清场、筑基。”
裴景之语气平静地陈述着事实,“本王已传令云州州府及沿途郡县,苏家村安置建镇一事,由本王全权督办,地方官府需竭力配合,提供人力、物料便利。然,具体如何规划、建造、安置,仍需你自行主导。”
他看向苏安:“人手方面,除了你苏家村现有人员,云州州府会调拨一批服役的民夫,协助初期清理和建设。物料,可按市价采买,部分紧要或稀缺之物,本王可协调军需渠道。但银钱…”
苏安立刻道:“民妇明白。建镇所需银钱,当由苏家村自行筹措。凝香皂工坊已有盈余,后续制药等工坊若能建成,亦能贴补。前期若有不敷,民妇…可向王爷暂借,日后必当连本带利奉还。”她不愿在钱财上过多依赖裴景之,这是原则。
裴景之看了她一眼,似乎早就料到她会如此说,点了点头:“可。具体数额,你核算后与景四接洽即可。”
他顿了顿,语气转为严肃,“另外,有一事需提前告知于你。苏家镇选址,虽已由陛下御赐,然此地并非全然无主。小青山一带,原本有几家零散的山民猎户,清水河下游,亦有一两处小的村落。朝廷划地时,已责令地方官府妥善迁移安置原住民。但人心难测,难免会有遗留纠葛或心生怨怼者。你建镇之初,需留意此事,妥善处理,避免滋生事端。”
这倒是苏安未曾想到的。
御赐的荒地,原来并非真正的“无主”。迁移安置…听起来简单,实际操作起来,往往矛盾重重。
“民妇记下了,定会谨慎处置。”苏安郑重应下。
裴景之微微颔首,不再多言。
帐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油灯灯芯偶尔爆开的细微声响。
“王爷,”苏安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问道,“关于黑风寨…及其背后可能之人,王爷心中…可有计较?”
裴景之目光从舆图上抬起,看向她,眼中掠过一丝幽深的光。
“跳梁小丑,不足为虑。自有雷霆涤荡。”他的回答依旧简短,带着绝对的自信和一丝冷蔑。
但苏安却从这简短的话语中,听出了更多的东西。
他显然已经掌握了某些线索,或者有了明确的怀疑对象,只是不愿或不必在此刻与她细说。
她识趣地不再追问,起身行礼:“若无他事,民妇告退。”
“嗯。”裴景之应了一声,目光重新落回舆图上,仿佛那粗糙的线条中,蕴藏着千军万马和万里江山。
苏安退出大帐,夜风拂面,带着初春的微凉。
她回头望了一眼那顶在夜色中沉默矗立的大帐,心中明白,抵达目的地,仅仅是一个开始。
建镇的千头万绪,潜在的周边矛盾,还有那隐藏在黑风寨之后的阴影……真正的挑战,或许在踏上那片土地的那一刻,才真正拉开序幕。
她深吸一口清冷的空气,走向自家营地。
无论如何,路,总要一步一步走下去。至少此刻,他们离梦想中的家园,又近了一大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