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穿林而过,带着草木萌发的清新气息,也将那根紧绷到极致的弦,悄然吹松了几分。
赵老栓那声“让开!”如同解开了一道无形的枷锁。堵在路口、眼神倔强愤懑的山民猎户们,脸上神色变幻,迟疑、挣扎、犹豫,最终在对赵老栓长久积威的信服和对苏安描绘那幅“活路”图景的微弱期盼中,慢慢挪动了脚步。
柴刀垂下,猎叉收拢,棍棒靠在肩头,他们沉默地向道路两旁退开,让出了那条蜿蜒深入群山的崎岖土路。
目光却依旧紧紧追随着苏安,充满了审视、怀疑,以及一丝不愿承认的、绝处逢生的希冀。
空地上一片寂静,只有山风拂过树梢的沙沙声,和远处溪流隐约的潺潺。
民夫们大气不敢出,看着这峰回路转的一幕。
苏家村人则稍稍松了口气,但看向那些山民的眼神里,依旧带着警惕。
苏安知道,这只是第一步。
口头承诺换来的让步,脆弱得如同早春河面的薄冰。
若后续不能兑现,或处理稍有差池,今日压下去的矛盾,只会以更猛烈的方式反弹。
她对赵老栓点了点头,语气依旧平和:“多谢赵老丈深明大义。请老丈与几位乡亲头人稍留步,待我们安顿下来,便派人请诸位前来,共商协管与生计细则。其余乡亲,可先归家等候消息。”
赵老栓抱了抱拳,没有多说,只是对身后几个同样年长或精悍的山民低语了几句。
那几个山民点了点头,又深深看了苏安一眼,这才带着大部分同伴,转身沿着来路,沉默地消失在林间小道中,只留下赵老栓和另外两个中年汉子。
裴景之自始至终未发一言,此刻才淡淡开口:“景四,带民夫队伍跟上,按原定路线行进。赵老丈,烦请引路。”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景四立刻应声,指挥玄甲骑兵前队开路,中队护卫核心,后队督促民夫。
庞大的队伍再次动了起来,这一次,走上了那条通往未来家园的山路。
赵老栓和留下的两个山民走在最前面,他们对这条山路显然极熟,步履稳健。
苏安依旧乘车,裴景之骑马行在侧前方。
山路越走越窄,林木愈发茂密,几乎遮天蔽日。
车轮碾过裸露的树根和碎石,颠簸得厉害。
但沿途景致却也越发雄奇,苍翠的山峦,奔流的溪涧,偶尔惊起的飞鸟,无不显示着这片土地的原始与丰饶。
苏安撩开车帘,仔细观察着周围的环境。脑中的导航地图更加清晰,显示出他们已经进入小青山南麓的范围。
清水河的支流在右侧山谷中轰鸣作响,左侧是陡峭的山坡,覆盖着厚厚的落叶和蕨类植物。
“这山…好生茂密。”乔氏抱着乐宝,看着窗外几乎要伸进车厢里的枝条,有些惊叹,又有些不安,“安安,咱们以后…真要住在这山里?”
“娘,不是住山里,是依山建镇。”苏安解释道,手指轻轻划过窗外,“您看,前面地势渐渐开阔了。有山有水,才好扎根。”
果然,又行进了约莫半个时辰,眼前豁然开朗。
山路尽头,是一片巨大的、呈扇形展开的谷地。
左侧是连绵的青山作为屏障,右侧是宽阔清澈的清水河,此处已是主流,水势平缓许多,河对岸则是起伏的丘陵。谷地中央地势相对平坦,虽然长满了半人高的荒草、灌木丛和零星的小树,但视野开阔,背山面水,风水极佳。
“王爷,县君,便是此处了。”赵老栓停下脚步,用拐棍指着前方,“这一片,往东到河边,往南到那道土岗,往北到山脚,往西…大概到我们刚才过来的那个山坳,听说都是划给县君建镇的地界。再往深山里走,就是老林子了,野兽多,寻常人不敢进。”
苏安下了车,站在这片属于她的土地上,深深吸了一口气。
空气中是草木、泥土和河水混合的清新气息。极目望去,三百顷土地辽阔得有些惊人,虽然荒芜,却充满了无限可能。
阳光洒在河面上,泛起粼粼金光,对岸的丘陵在午后的光线中呈现出柔和的黛色。
这就是他们未来的家了。
历经千难万险,他们终于走到了这里。
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苏安心头,有激动,有感慨,有沉甸甸的责任,也有一丝面对茫茫荒芜的茫然。
但更多的,是一种终于落地生根的踏实感。
裴景之也下马走了过来,与她并肩而立,望着这片土地。
“地方不错。”他言简意赅地评价道,“依山傍水,易守难攻,亦有发展余地。只是…”他扫了一眼齐腰深的荒草和远处隐约可见的残垣断壁,“百废待兴。”
“是。”苏安点头,目光变得坚定锐利,“正因百废待兴,才可从头规划,建成我们想要的样子。”
这时,民夫队伍也陆续抵达了这片谷地边缘。三四百人聚集在一起,看着眼前这片望不到头的荒地,又看看那支令人望而生畏的玄甲骑兵和那位气度不凡的王爷、县君,脸上都露出了敬畏和不知所措的神情。
他们大多是服劳役的贫苦百姓或流民,被官府征调而来,只知道要来这里帮一位“县君”建房子清地方,具体怎么做,心里根本没底。
苏安知道,必须立刻将这些人组织起来,明确任务,才能稳住局面,开始工作。
她转向景四:“景四爷,劳烦先将民夫按县籍分队,每队五十人,指定临时队长。请赵老丈和这两位乡亲帮忙,指引熟悉地形和水源。”
又对苏来福、苏午、苏青松等人道:“来福叔,午哥,青松叔,你们带我们的人,配合景四爷,先划定出第一批要清理的区域,靠近河边、地势较高、取水方便的地方。清出来的空地,用来搭建临时窝棚,安置我们自己和民夫。记住,窝棚区要规划好,留出通道,注意防火。”
“葛大夫,”她对走过来的葛年安道,“请您带苏花她们,在窝棚区规划出一块干净通风的地方,作为临时的医棚和药房,伤员需要继续治疗,这么多人聚集,也需预防疫病。”
“苏户、苏未,”她看向负责核算的两人,“你们负责登记民夫名册,记录出工情况,日后结算工钱或折算粮食物资。粮食和工具的发放、管理,也需立下章程。”
一条条指令清晰明确,从人员组织、营地规划、医疗保障到后勤管理,井井有条。
苏家村众人早已习惯听从她的安排,立刻分头行动起来。
民夫们在玄甲骑兵和苏家村青壮的引导下,也开始懵懵懂懂地排队、分队。
裴景之在一旁静静看着,眼中欣赏之色愈浓。
临大事而不乱,指挥若定,条理分明,这份能力,远非常人可及。
赵老栓和那两个山民见这位年轻县君几句话间便将数百人调度起来,且安排得头头是道,心中那点怀疑也去了几分,更多了几分郑重。
他们主动上前,指着几处地方道:“县君,那边山脚下有处泉眼,水质极好,可以引水。河边那片林子后面,有片石滩,取石方便。往东走二里,有片野竹林,砍来搭棚子最好……”
苏安认真记下,并让苏青松带人跟着去实地查看。
整个下午,这片沉寂了不知多少年的山谷,前所未有的喧嚣热闹起来。
砍伐竹木的笃笃声,清理荒草的沙沙声,搬运石块的号子声,铁器与泥土的碰撞声……交织在一起,充满了原始而蓬勃的生命力。
民夫们起初还有些笨拙和懈怠,但在明确的指令、相对充足的食物和监工-苏家村青壮和玄甲骑兵的督促下,也渐渐进入了状态。
毕竟,干活就有饭吃,这对他们中的许多人来说,已是难得的幸事。
苏安也没闲着,她带着苏午和几个对农事敏感的年轻人,在初步清理出的空地上,用脚步和简易的测量工具,开始规划核心区域。
哪里建住宅区,哪里是未来的工坊和学院预留地,主干道如何走向,排水沟渠如何预留……
她将心中那张早已勾勒过无数次的蓝图,一点一点,落实到这片真实的土地上。
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洒满山谷。
一片相对平整的河岸高地已被清理出来,数十座简陋却结实的竹木窝棚像雨后蘑菇般立了起来,虽然拥挤,却也有了遮风挡雨之处。
临时医棚里飘出草药的味道,大锅煮着稠粥的香气弥漫开来。
苏安站在一处稍高的土坡上,看着这片初具雏形的营地,看着那些在窝棚间穿梭忙碌、脸上终于有了些许生气的人们,疲惫了一整天的身体里,却涌起一股热流。
家,开始有了形状。
然而,就在她准备走下土坡,去看看乔氏和孩子们安顿得如何时,负责在营地外围警戒的一名玄甲骑兵,快步走到裴景之和景四面前,低声禀报了什么。
裴景之眉头微微一蹙,看向苏安,语气平静却带着一丝冷意:“我们刚扎下营,便有‘客人’不请自来了。清水河下游,靠山屯方向,来了几个人,说是…代表‘乡邻’,前来‘拜会’安平县君,恭贺乔迁之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