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风，像是浸透了冰碴子的破布，一下下抽在人的脸上。
永年坊这处御赐的丞相新宅，连日大雪将庭院盖上了一层厚厚的白衣，此刻却被纷乱的皂靴踏得一片狼藉。
潘睿裹着一件厚实的鸦青色官袍，站在院中，呵出的白气瞬间凝成霜花挂在眉梢。
他那张微黄的面皮因兴奋和寒冷透出些许红晕，一双三角眼精光四射，紧紧盯着后院墙角那处被差役们圈起来的冻土。
“动作快些！仔细挖！”
声音在寂静的雪地里显得格外刺耳。
几名膀大腰圆的差役，口鼻蒙着布巾，抡起铁镐和铁锹，对着坚硬的冻土奋力挖掘。
镐头与冻土碰撞，发出沉闷的“咚咚”声。
周围，一些路过的百姓，或是邻近宅邸好奇探出头来的仆役，都被官差远远拦在外围，伸长了脖子张望。
突然，一声清脆的金铁交鸣之声响起，一名差役的镐头似乎碰到了什么硬物。
“有了！”那差役惊呼一声。
潘睿精神一振，快步上前：“小心！用手刨开！”
几名差役丢开工具，戴上厚手套，小心翼翼地用手扒开周围的浮土和冻块。
渐渐地，黑色的泥土中，露出了金属冰冷的反光。
先是弩臂的弧形轮廓，然后是铠甲上熟悉的甲叶排列。
当覆盖物被完全清理开，十余套军弩与明光铠赫然暴露在天光之下。
那弩身显然是新近打造的，弩机锃亮。
而旁边的明光铠，却是老旧。
胸口的护心镜磨出了几道深深的划痕，边缘甚至有些许锈迹。
潘睿弯腰，用戴着手套的手指，拈起一片沾着泥泞的甲叶，凑到眼前仔细看了看，又嫌弃地丢回坑里。
他直起身，掸了掸官袍上的灰尘，声音洪亮，确保每一个围观者都能清晰听见：
“记录！永年坊顾相新宅，起获违禁军械！制式军弩十张，明光铠十五副！登记造册，封存入库！”
他顿了顿，三角眼扫过周围那些惊疑不定的面孔，嘴角勾起冷笑，声音拖长，“顾丞相……真是深藏不露，其心……可诛啊！”
消息如同投石入死水，激起的涟漪瞬间化作滔天巨浪，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席卷了京城的每一个角落。
茶楼酒肆，勾栏瓦舍，无人不在交头接耳，将那“私藏甲胄”与之前流传的“密信”内容相互印证。
一幅“边将权相，私蓄武力，图谋不轨”的骇人图景，在人们口耳相传中愈发清晰和恐怖。
慕府，暖阁。
银炭烧得正旺，偶尔爆出一两声轻微的噼啪，橘红色的火光跳跃着。
慕青裹着一袭杏子红的锦缎棉袍，在屋内频频踱步。
八野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暖阁门口。
“慕大人，大理寺的人，在顾相新宅的后院，挖出了军弩和铠甲。”
慕青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出白色。
军弩……铠甲……抄家……搜出罪证……
这熟悉的一幕，与记忆中第一世顾家被污蔑谋反的景象轰然重合。
上一世是顾家祖宅，这一世是皇帝新赐尚未入住的宅邸。
虽然时间变了，具体的事件细节有所不同，但那狠辣心思，构陷的手法如出一辙。
近期与他们有过节，且有能力调动如此资源，又熟知陛下心性的，除了那位齐音公主，还有谁？
但并没有确凿的的证据，而且就算是她，凭借她一人之力，纵然有公主身份，也难以将此事做得如此环环相扣、迅雷不及掩耳。
她的背后一定有其他人。
慕青思路瞬间贯通，她对八野说道：“八野，你立刻动用顾丞相所有能动用的暗线，不惜一切代价，查三件事。”
“第一，截获所谓顾丞相亲笔书的边关探子可曾和什么特殊的人接触过，这封信又是哪位官员送到皇帝手里的。”
“第二，京城之中，有哪些善于模仿笔迹的大家，近一月来，这些人接触过哪些可疑人物，有无大额不明进账，或者行为、起居有何异常？”
“第三，永年坊新宅所有登记在册的工匠、仆役，哪怕是只去过一天的短工，给我把他们的底细翻个底朝天！查他们的社会关系，有无赌债缠身，家眷是否安好，近来有无与不明身份之人接触，哪怕是最细微的异常也不能忽略！”
“是！”八野毫不迟疑，躬身领命，身影一晃，便如融入阴影般消失在暖阁之外。
几个时辰后，齐音乘坐马车，踏着碾碎的雪泥，驶入了宫禁。
她今日刻意摒弃了往日偏爱的浓艳服饰与华丽钗环，只穿着一身月白色绣淡雅兰草的宫装。
她低眉顺眼，眼眶微红，仿佛含着泪水。
一副忧心忡忡、又带着几分委屈惶恐的姿态。
在内侍的引导下，她来到了皇帝的宫外求见。
紫宸殿内，龙涎香在鎏金兽首香炉中静静燃烧，皇帝正靠在一张铺着明黄软垫的紫檀木躺椅上，闭目养神。
听闻齐音求见，他缓缓睁开眼。
“音儿？这个时辰来见朕，所为何事？”
皇帝的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
齐音提起裙摆，规规矩矩地行了大礼，并未立刻起身。
她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哽咽与惶恐：
“父皇……儿臣近日，心中实在惶恐不安，夜不能寐。思前想后，觉得有些事……不能不报与父皇知晓。”
“哦？”皇帝微微坐直了身子，目光落在她脸上，“何事让你如此不安？”
“是……是关于顾丞相，还有那罗斯国王子西蒙尼的事。”
齐音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皇帝的脸色，见他眉头微蹙，心中一定。
她继续道：“儿臣……儿臣近日听从父皇的安排，与那西蒙尼有些接触。可是……可是儿臣发现，那西蒙尼与顾丞相……交往过密，远超寻常接待外宾的范畴！”
齐音语气变得急切起来：“儿臣多次看到他们私下密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