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重归寂静,只有中央空调发出极轻微的送风声。
床上的杨希悦其实在玄一撞到椅子时就已经有了朦胧的意识,只是宿醉和一夜的疲惫让她不愿立刻清醒。
她闭着眼,听着房间里那阵刻意放轻却又难掩慌乱的窸窣声——布料摩擦,脚步凌乱,门锁轻轻合上的“咔哒”。
直到那声音彻底消失,外面走廊隐约的脚步声也远去,她才缓缓睁开了眼睛。
阳光透过窗帘缝隙,正好落在她脸上。
她眨了眨眼,适应着光线,眼神先是有些空茫,随即昨夜的一幕幕碎片逐渐拼凑完整——他亮晶晶的、毫不掩饰欣赏的眼睛,他直率地问“是不是单身”,他握着她的手假装看相时微微的颤抖和发烫的掌心,舞池里他护着她时有力的臂膀,黑暗中他生涩却滚烫的亲吻,以及那些交织着喘息与温柔的片段……
记忆回笼,带来一阵短暂的暖意,但随即被房间冰冷的空荡感吞噬。
她撑着坐起身,丝滑的被子滑落。
身体的感觉清晰传来,昨夜有多热烈,此刻就有多寂寥。
目光扫过房间。
她的礼服裙像一朵凋谢的花,萎顿在床尾的地毯上。
男人的衣物全都不见了。
一切都昭示着另一个人仓促的离去。
然后,她的视线落在了矮几旁的地毯上。
那里,她的身份证静静躺着,卡套在几步之外。
一瞬间,她什么都明白了。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紧,那短暂的暖意瞬间冻结成冰。
她几乎能清晰地勾勒出那个画面:年轻人醒来,捡起身份证,看到出生日期,脸上的表情从满足到震惊,再到恐慌,最后是毫不犹豫的逃离。
她坐在床上,一动不动,仿佛过了很久,又仿佛只是一瞬。
最终,她还是掀开被子,赤脚踩在地毯上。
冰凉从脚底升起,蔓延至全身。
她走到矮几边,慢慢地、几乎是僵硬地弯下腰,捡起了那张小小的卡片。
指尖触碰到冰冷的塑料覆膜,微微颤抖。
照片上的自己,年轻几岁,眼神里还有些未曾被世事彻底磨平的期待。
而出生日期那一栏,那个她无比熟悉又时常试图忽略的数字1981年。
此刻却像烧红的烙铁,刺痛了她的眼睛。
原来……都一样。
在酒吧里,他看向她的目光那么纯粹、热烈,带着年轻人特有的莽撞和真诚。
他问她是不是单身时,那眼神里没有她惯常遇到的权衡与打量,只有单纯的、被吸引后的好奇和期待。
在舞池的喧嚣和迷离灯光下,在他炽热的怀抱里,有那么几个瞬间,她真的恍惚以为,这个人或许不一样。
他不属于她那个精于计算、处处是面具的世界,他鲜活、直白,像一阵山野里吹来的风,让她久违地感受到了“被看见”而非“被评估”的悸动。
所以,她才允许了自己那片刻的沉沦。
甚至不仅仅是允许,在某个时刻,她是主动的,是放纵的,是怀着一种近乎悲哀的、抓住一点“不一样”的渴望。
可结果呢?
阳光残忍地照亮了一切。
身份证上冰冷的数字,比任何言语都更锋利地斩断了那短暂的幻梦。他
逃跑的背影,是对她小心翼翼探出的触角最直接的嘲讽。
“呵……”一声极轻的、带着颤音的嗤笑从她唇边溢出,不知是在笑他的幼稚,还是在笑自己的天真。
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
她用力咬着下唇,不想让那脆弱的液体滑落。
这么多年,她早已学会用精致妆容、得体微笑和雷厉风行包裹自己,早已在商场的厮杀和人际的周旋中练就了一身铠甲。
年龄带来的焦虑、社会无形的压力、寻觅伴侣的坎坷……
她以为自己早已消化,早已麻木。
可为什么,在这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在这个空荡荡的酒店房间里,因为一个认识不到一夜的、莽撞年轻人的逃离,这些被她深埋的情绪会如此尖锐地破土而出,让她感到一阵阵窒息般的难过?
她不是气他,甚至没有太多愤怒。更多的是一种深切的失望和悲哀。
不是对他,而是对某种……
她曾以为或许存在的可能性的彻底幻灭。
原来,在“年龄”这座大山面前,那些短暂的“不一样”,是如此不堪一击。
她精心维持的外表、她丰富的阅历、她内心的波澜,在那一串数字面前,仿佛都失去了意义。
泪水终究还是没忍住,顺着脸颊滑落,一滴,两滴……
落在紧握着身份证的手背上,冰凉。
她没有出声,只是肩膀微微地颤抖着,在这个无人看见的角落,允许自己短暂地卸下所有盔甲,脆弱那么几分钟。
不知道过了多久,眼泪慢慢止住。
她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抬手用力抹去脸上的泪痕。
妆花了,眼睛也有些红肿,但她的眼神却慢慢重新聚焦,恢复了某种清冷和平静。
她将身份证插回卡套,这次没有随手扔下,而是放进了自己的手包夹层。
然后,她走进浴室。
镜中的女人,眼睛红肿,残留着狼狈的痕迹。
她打开水龙头,用冷水一遍遍扑脸,直到皮肤感到刺痛。
然后,她开始重新化妆,手法熟练,一层层遮盖掉昨夜的放纵和今晨的脆弱。
粉底、遮瑕、眼线、口红……
每完成一步,镜中那个干练、优雅、无懈可击的杨希悦就回来一分。
当她最后将长发一丝不苟地盘起,换上备用的职业套装时,那个在房间里悄然流泪的女人,似乎已经被彻底封存。
她叫了客房服务,平静地吩咐人来收拾,语气听不出一丝异样。
她处理了未读信息,回复了工作邮件,一切都井井有条。
只是,当她拿起手包准备离开时,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扫过那张凌乱过后已恢复整洁的大床。
那里,曾经有过短暂的温暖和错误的错觉。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只剩下彻底的清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她不会去找他。
没有必要。
他的逃跑已经给出了最清晰的答案。
追问、指责、或者试图解释什么,都只会让自己更加难堪,让那点本就不该有的“不一样”彻底沦为笑谈。
这是她的骄傲,也是她的体面。
就让昨夜成为一段注定被封存的记忆吧。
昨夜那个莽撞的年轻人,曾像一颗流星划过她沉寂的夜空,带来过一瞬的光亮,但也仅此而已。
天亮之后,流星坠落,夜空依旧是她一个人的、熟悉的、有些寒冷的夜空。
她最后调整了一下颈间的丝巾,确保每一个细节都完美无瑕,然后拉开门,走了出去。
高跟鞋敲击在走廊地毯上,发出沉闷而稳定的声响,一步步,走向她早已习惯的、现实的世界。
只是,心底某个角落,又多了一道伤痕。
但,它不会影响她走路,但会在某些独处的时刻,隐隐作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