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记耳光带来的清脆余韵,仿佛还在潮湿沉闷的空气里震颤。
薄靳珩靠着墙壁滑坐下去,将脸深埋入膝间的动作,像是一个被抽走了所有提线的木偶,颓然,了无生气。他没有再发出任何声音,连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哭笑都戛然而止,只剩下肩膀无法控制的、细微的颤抖,泄露着内心远未平息的惊涛骇浪。
苏晚背对着他,紧紧抱着怀里依旧在轻轻啜泣的苏月曦,纤细的脊背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掌心还残留着扇他耳光时的麻木灼痛感,一下下敲击着她的神经。她能感觉到背后那道凝聚在她身上的、混合着绝望与某种空洞死寂的视线,如芒在背。
孩子们都吓呆了。苏辰星张着嘴巴,忘了哭。苏星河站在床边,黑曜石般的眼睛看看颓丧如泥的父亲,又看看浑身紧绷的母亲,小小的眉头紧紧锁着,超越年龄的沉重压在他的眉宇间。
窗外的雷声渐歇,只剩下连绵不绝的雨声,敲打着死寂的沉默。
最终,是苏晚先动了。她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抱着苏月曦站起身,没有回头,声音嘶哑地对保姆吩咐:“带辰星和星河去休息。”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透支后的疲惫,却依旧冰冷,不容置疑。
保姆连忙应声,上前牵起还在发愣的苏辰星,又看向苏星河。
苏星河最后看了一眼蜷缩在墙角的父亲,沉默地跟着保姆离开了儿童房。
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三人。
苏晚抱着苏月曦,走到门口,脚步顿住。她没有回头,只是侧着脸,对着身后那片凝固的阴影,吐出几个字,比窗外的雨水更冷:
“薄靳珩,。”
说完,她抱着女儿,决绝地离开了这个令人窒息的空间。
门被轻轻带上。
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薄靳珩维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
“。”
这句话,像最后一把冰锥,精准地刺入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连带着那记耳光的灼痛,一起冻结。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
脸上那清晰的五指红痕在昏暗的光线下愈发刺目。他的眼睛里没有了之前的狂怒、偏执、甚至没有了痛苦,只剩下一种近乎虚无的空洞。仿佛所有的情绪,都在刚才那场失控的爆发和那一耳光中,被彻底燃尽,只剩下冰冷的灰烬。
他扶着墙壁,挣扎着站起来。身体像是被拆散了重组,每一处关节都在发出呻吟。他踉跄着,没有再看这间儿童房一眼,像个游魂般飘了出去。
走廊里空无一人。林峰和佣人们早已识趣地退到了远处。
他走回书房,反手锁上门。
巨大的、压抑的空间里,只有他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
他走到书桌前,台灯的光晕照亮了他半边脸,那红痕愈发显得狰狞。他低头,看着自己摊开的双手,这双手,刚才失控地抓住了她,弄疼了她……
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节发出咯咯的声响。
然后,他像是疯了一样,开始疯狂地砸东西!
不是砸那些昂贵的古董摆设,而是砸向墙壁,砸向坚硬的桌角,砸向一切不会发出太大响声、却能带来剧烈痛感的硬物!
“砰!砰!砰!”
沉闷的、肉体撞击硬物的声音在书房里回荡。他用自己的拳头,自己的手臂,自己的肩膀,甚至是额头,一遍遍地,疯狂地撞击着!仿佛只有这种自残式的肉体痛苦,才能稍微压制住灵魂深处那灭顶的绝望和自我厌恶!
恶心……
她说他恶心……
是啊,他怎么会不恶心?
一个连自己情绪都控制不住,对着本就伤痕累累的她咆哮发疯的男人!
一个连女儿害怕时都无法给予有效安抚,反而添乱的父亲!
一个……根本不配得到任何宽恕的罪人!
他该死!
他真该死!
鲜血,从他的指关节渗出,染红了墙壁;额角刚刚愈合一点的伤口再次崩裂,纱布被染红;手臂和肩膀迅速浮现出大片的青紫……
可他感觉不到疼痛。
或者说,这肉体的疼痛,让他感到一种扭曲的、短暂的解脱。
直到力气耗尽,他才像一滩烂泥般,顺着墙壁滑坐到地上,瘫在满是自己血迹和狼藉的角落。他仰着头,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上繁复的雕花阴影。
脸上火辣辣的疼痛依旧清晰。
耳边回荡着她冰冷的话语。
眼前是她惊愕而苍白的脸,和孩子们恐惧的眼神……
他闭上眼,发出一声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压抑到了极致的呜咽。
他到底……
把自己和她,还有孩子们,都逼到了怎样的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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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夜,颐和公馆无人安眠。
苏晚抱着受惊后好不容易睡着的苏月曦,躺在主卧的大床上,睁着眼睛直到天亮。脸上的红肿和掌心的刺痛早已消退,但心底那片冰原,却仿佛被那场冲突凿开了更深的口子,涌动着复杂难言的暗流。恨意未消,却似乎掺杂了些别的……或许是后怕,或许是更深沉的无力。
薄靳珩在书房里瘫坐了一夜,像一尊逐渐失去温度的雕塑。身体的伤痛和心灵的绝望交织,将他牢牢钉在耻辱柱上。天亮时分,林峰强行请来了医生,为他处理了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他没有反抗,也没有回应医生的任何询问,只是沉默地任由摆布,眼神沉寂如死水。
清晨,雨停了。阳光挣扎着穿透云层,给湿漉漉的花园镀上一层虚假的金边。
早餐时分,气氛压抑得如同殡仪馆。
苏晚带着孩子们出现在餐厅时,薄靳珩已经坐在了那里。他换了一身干净的高领毛衣,恰好遮住了脖颈处的一些淤青,额角的伤口重新包扎过,脸上的红痕淡了些,却依旧可见。他低着头,专注地看着面前的餐盘,仿佛那里面有全世界最重要的东西。
苏晚没有看他,径直在离他最远的位置坐下。
孩子们也异常安静。苏辰星扒拉着碗里的粥,时不时偷偷瞄一眼爸爸妈妈。苏月曦小口喝着牛奶,大眼睛里还残留着一丝惊惧。苏星河坐得笔直,沉默地用餐。
整个用餐过程,只有餐具轻微碰撞的声音。
直到早餐快结束时,苏星河放下了勺子,用餐巾擦了擦嘴,然后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薄靳珩,开口问道:
“爸爸,你脸上的伤,还疼吗?”
清脆的童音,像一颗石子投入凝滞的湖面。
所有人都愣住了。
苏晚拿着勺子的手微微一顿。
薄靳珩更是浑身一僵,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向儿子。
苏星河依旧平静地看着他,黑曜石般的眼睛里没有责备,没有恐惧,只有一种纯粹的、带着探究的询问。
薄靳珩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眼眶瞬间就红了。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声音哽在喉咙里,一个字也发不出来。他只能狼狈地、幅度极小地摇了摇头。
苏星河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跳下椅子:“我吃好了。”
他转身离开了餐厅。
苏辰星看着哥哥走了,也赶紧扒完最后几口粥,溜下了桌子。苏月曦见状,也放下牛奶杯,怯生生地跟着哥哥跑了。
餐厅里,又只剩下他们两人。
沉默再次降临,却仿佛因为苏星河那句突如其来的关心,而变得有些不同。
薄靳珩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蜷缩着。儿子那句“还疼吗”,像一道微光,照进了他一片死寂的内心,却更映照出他的不堪和狼狈。他连得到孩子一句单纯的关心,都觉得受之有愧。
苏晚放下餐具,用餐巾擦了擦嘴角,也准备起身离开。
就在她站起身的瞬间,薄靳珩像是鼓足了毕生的勇气,极其艰难地、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地,开口:
“昨晚……对不起。”
他的头垂得更低,几乎要埋进胸口。
“我……失控了。”他顿了顿,声音带着剧烈的颤抖和哽咽,“我不会……再那样了。”
苏晚的脚步停在原地。
她没有回头,也没有回应。
只是站在那里,背影挺直而冰冷。
过了几秒,她什么也没说,迈开脚步,径直离开了餐厅。
薄靳珩维持着那个低头的姿势,直到她的脚步声彻底消失,才缓缓地、脱力般地靠向椅背。
他抬起手,用力捂住了脸。
指缝间,有滚烫的液体,无声地滑落。
他知道,一句苍白的道歉,改变不了任何事。
那记耳光,那些伤,那些失控的言语,已经如同烙印,刻在了他们之间,或许永远也无法消除。
但儿子的那一句关心,和她……至少没有在他道歉时,说出更决绝的话……
这微不足道的、几乎不存在的“进展”,对于此刻在地狱里煎熬的他来说,却像是抓住了一根……比头发丝还要纤细的……救命稻草。
他放下手,露出通红的眼睛,看着苏晚刚才坐过的、空荡荡的位置。
眼底,是深不见底的痛苦,和一丝……重新燃起的、微弱却顽固的……
近乎偏执的决意。
他不能倒下。
他必须赎罪。
用他余生的所有,去偿还。
直到她……或许永远也不会,但万一呢……
万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