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七年夏,日本人的铁蹄踏破了广州城,硝烟弥漫至粤东。陈文定背着仅剩的半袋米和几件破衣,混在逃难的人流中,踉跄来到了梅州境内的客家围龙屋前。
他本是广州城里的教书先生,如今衣衫褴褛,满面尘灰,只有那双眼睛还残留着几分书卷气。围龙屋的主人叶老爷看他识文断字,又怜他孤身一人,便允他在西厢一间闲置的耳房暂住。
“只是有件事需得提醒陈先生,”叶老爷临走前捻着胡须道,“屋后那口古井,天黑后莫要去打水。”
“这是为何?”陈文定问道。
叶老爷目光闪烁:“那井...不太干净。清代时曾有位新娘子,成婚当晚投了井。这些年来,夜里去打水的,偶尔会看见...不干净的东西。”
陈文定虽是读书人,不信怪力乱神,但寄人篱下,只得点头应下。
起初几日,他谨遵嘱咐,日头未落便打足夜用水。怎奈那夜酷热难当,他批改学生作业至深夜,口渴难耐,水壶却已见底。犹豫再三,他还是提着水桶,踏着月色走向了屋后古井。
井口以青石砌成,斑驳的苔痕记录着岁月。四周围墙高耸,月光仅能从小片天空斜射而下,照得井口一半明一半暗。陈文定放下井绳,木桶撞击井水的声音在静夜中格外清晰。
当他提上水桶,不经意间向井中一瞥时,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
井水倒映出的不是他自己的脸,而是一个头戴凤冠、面色惨白的女子。那双眼睛空洞无神,嘴唇却鲜红如血。最骇人的是,那倒影竟对他微微咧开了嘴。
陈文定惊叫一声,连退数步,水桶翻倒在地,浸湿了他的裤脚。他壮着胆子再凑近看时,井中只有一轮明月和自己的倒影,随水波微微荡漾。
那一夜,陈文定几乎无眠。他告诉自己那只是疲劳过度产生的幻觉,是叶老爷的先入为主影响了他的心神。可那凤冠女子的面容却深深烙印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次日,他向围龙屋里的老仆打听。老仆叹了口气,娓娓道来:
“那是同治年间的事了。叶家有位姑娘,名唤秀娘,许配给了邻村张家。秀娘早有心上人,是她青梅竹马的表哥,可父母之命难违。成婚当日,她哭了一整日,晚上还是被送入了洞房。谁知半夜里,她竟穿着嫁衣投了井。等发现时,人都泡得不成样子了。”
老仆压低声音:“自此以后,就有人说在井边看见她的影子。特别是月圆之夜,更常有人听见井里传来哭声。老爷请过道士做法,也无济于事。”
陈文定听得心惊,却仍强作镇定:“想必是后人穿凿附会。”
老仆摇摇头:“起初我也这般想,直到二十年前,我亲眼看见...唉,陈先生,听我一句劝,夜里莫去井边便是。”
接下来的几日相安无事。陈文定白天教围龙屋里的孩子们识字念书,晚上早早熄灯休息,刻意避开那口古井。直到那夜,他被一阵若有若无的哭声惊醒。
那哭声凄凄切切,似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似就在耳边。陈文定披衣起身,推开房门,哭声更加清晰了——正是从屋后古井方向传来。
他提着油灯,一步步走向后院。月光如水,照得石板路泛着青白的光。古井静静立在院子中央,井口黑洞洞的,像一张欲噬人的嘴。
“有人吗?”陈文定颤声问道。
哭声戛然而止。
他松了口气,正要转身回房,却听见井中传来一声清晰的叹息。紧接着,井水突然涌动起来,咕嘟咕嘟冒着泡,仿佛有什么东西正要浮出水面。
陈文定吓得魂飞魄散,拔腿就跑,直到回到房中栓紧房门,心脏仍狂跳不止。
自那以后,陈文定夜夜难眠。即使不去井边,那哭声也会在子夜时分准时响起,有时还夹杂着细碎的说话声,听不真切,却让人毛骨悚然。他的精神日渐萎靡,眼窝深陷,面色蜡黄。
叶老爷看出端倪,劝道:“陈先生,若是害怕,不如搬到前院厢房?”
陈文定却莫名地生出一股执念。他是读过新式书的人,怎能被这等乡野迷信吓倒?他偏要弄个明白。
接下来的几个夜晚,他强忍恐惧,守在井边观察。他发现,那鬼影并非每次都会出现,而是多在月明之夜;那哭声也不总是凄切,有时竟像是低低的吟唱,用的还是当地客家山歌的调子。
一晚,月光皎洁如昼,陈文定再次来到井边。这一次,他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当那张惨白的脸再次出现在井水中时,他还是禁不住浑身发抖。
“你是谁?”他鼓起勇气问道。
井中倒影的嘴唇微微颤动,一个细若游丝的声音飘入他耳中:“救...救我...”
陈文定大惊:“如何救你?”
“寻...我的...簪子...”
倒影说完这句话,便渐渐淡去,恢复了陈文定自己的面容。他愣在原地,心中波涛汹涌。这鬼魂似乎并非要害人,而是有所求。
次日,他开始在围龙屋中打听秀娘遗物的事。几经周折,才从一位年近九旬的老妪口中得知,秀娘投井后,她的遗物大多被烧掉了,唯有一支玉簪,因是娘家带来的,被收在祠堂的某个角落里。
陈文定费尽口舌,终于说服叶老爷打开祠堂偏室。在积满灰尘的木箱底部,果然找到一支白玉簪,簪头雕着精致的梅花,虽然年代久远,依然温润有光。
当夜月圆,陈文定手捧玉簪,再次来到井边。井水中的鬼影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清晰,那双空洞的眼睛死死盯着玉簪,流下两行血泪。
“是它...是它...”鬼影喃喃道。
陈文定将玉簪轻轻放在井沿上,道:“秀娘姑娘,你的簪子找到了,你可以安息了。”
不料井水突然剧烈翻腾,那鬼影变得扭曲恐怖,声音尖利起来:“不!不是这样!你不懂!你不懂!”
陈文定吓得后退两步:“那你要我如何?”
“簪子...本该随我入葬...他们不肯...我不得超生...”秀娘的鬼影泣诉道,“将簪子...投入井中...”
陈文定犹豫了。这支玉簪价值不菲,又是叶家祖物,若是投入井中,如何向叶老爷交代?再说,这鬼魂会不会在得到簪子后反而更加猖狂?
正犹豫间,那鬼影突然平静下来,幽幽道:“书生...你心中也有放不下的痛楚,不是吗?”
陈文定浑身一震。是啊,他何尝不是心有执念?他放不下在广州教书时的平静生活,放不下在战火中失散的未婚妻林素梅,放不下家国沦丧的痛楚。这半年多来,他夜夜难眠,不单是因为井中鬼影,更是因为内心无法释怀的伤痛。
“我...我懂你的苦。”陈文定轻声道。
鬼影的眼神似乎柔和了些:“你我皆是天涯沦落人...帮我超脱,也便是帮你自己解脱。”
陈文定长叹一声,不再犹豫,将玉簪轻轻投入井中。玉簪落水,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随即沉入深处。井水渐渐平静,秀娘的倒影对他微微一笑,那笑容不再恐怖,反而带着几分释然,随后慢慢消散在粼粼波光中。
自那以后,古井再无异象。陈文定夜夜安眠,精神日渐恢复。他不再沉湎于过去,开始在当地小学任教,将全部心力投入到教育孩子们之中。
一年后的某个清晨,工人们清理古井时,果真在井底淤泥中发现了一具女性骸骨,头骨旁,正躺着那支白玉梅花簪。陈文定出资将遗骨妥善安葬,立碑曰“秀娘之墓”。
说也奇怪,自秀娘遗骨安葬后,那口古井的水变得格外清甜,再无人见过什么怪异。只有陈文定偶尔在月明之夜站在井边,看着水中自己的倒影,想起那段诡异而悲伤的往事。
他终于明白,有时亡魂不肯安息,不是因为怨毒,而是因为太多的遗憾和执念无法释怀。而生者能做的,不过是给予一点理解和尊重,让逝者得以安息,也让自己的生活继续向前。
井如明镜,照见的不仅是面容,更是人心深处那些无法轻易放下的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