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四年秋,晋北的夜风已带刀锋。
老耿把最后一只离群的羔羊赶回石垒的羊圈时,天边的乌云正像泼翻的墨汁般浸染过来。他裹紧身上那件穿了十年的军绿棉袄——那是他儿子参军前留下的,袖口磨得发亮,却比什么都暖和。羊群在圈里不安地骚动,老耿啐了口唾沫在手心,搓了搓冻僵的手指。
“要变天了。”
话音未落,第一滴雨就砸在了他布满皱纹的额头上,冰凉刺骨。紧接着,暴雨如瀑,天地间只剩下一片混沌的轰鸣。老耿咒骂一声,挥鞭驱赶着羊群往雁门关外的汉代墓葬群方向奔去——那儿有片凸出的岩层,能暂且避一避。
墓葬群静卧在关外三里处的土坡上,两千年来像沉默的哨兵守着这条古道。老耿小时候听祖父说过,这里是汉朝戍边将士的长眠之地,那些没有回家的儿郎,魂魄还在黄土下游荡。他向来不信这些,活了大半辈子,见过最吓人的不过是狼叼走羊羔。可今夜,当他蜷缩在一座风化严重的汉墓旁,听着雨水敲打墓碑的声响,心里竟莫名地发毛。
雨下了足有一个时辰。老耿缩在岩层下,湿透的棉袄贴着皮肉,冷得他牙齿打颤。他摸出怀里的铁皮酒壶,抿了一口烈辣的高粱酒,暖流顺着喉咙烧下去,这才觉得活过来几分。羊群挤在他身旁,温热的气息喷在他腿上,多少驱散了些寒意。
突然,雨停了。
停得突兀,像是被一刀切断。万籁俱寂,连风都屏住了呼吸。老耿探出头去,只见云层裂开一道缝,惨白的月光泻下来,照在湿漉漉的墓葬群上。然后,他看见了。
第一点绿火从一座坟茔的裂缝中飘出,只有指甲盖大小,幽幽地悬在半空。紧接着是第二点、第三点……成百上千的磷火从墓地里升起,像倒流的绿色星辰。老耿僵在原地,酒壶从手中滑落,在岩石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磷火没有散去,反而开始汇聚。
它们流动着,旋转着,渐渐勾勒出人的轮廓——先是模糊的影子,然后越来越清晰。老耿看见它们形成了一支队伍,一支沉默的军队。最前方是一列骑兵,磷火勾勒出马匹的形体,马背上坐着披甲的战士;后面是步兵,排列整齐,手中持着长戟;最后是弓弩手,肩挎长弓。所有形象都由跳动的绿火构成,没有面孔,只有轮廓在黑暗中明明灭灭。
最让老耿血液冻结的,是那支队伍中央的一面旗帜——虽然也是磷火勾勒,却能看出是汉军的战旗,在无形的风中微微飘扬。他读过几年书,认得些古字,那旗帜上隐约是个“李”字。
队伍开始移动,向雁门关方向飘去。没有脚步声,没有马蹄声,只有磷火燃烧时极细微的噼啪声,像是遥远的秋叶在风中碎裂。老耿的腿像灌了铅,他想跑,想大喊,可喉咙像是被什么扼住了,发不出一点声音。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支幽灵军队从他面前经过,最近的一个“士兵”几乎擦着他的身体飘过——他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不是冬天的冷,而是从骨髓深处渗出的阴寒。
就在这时,他看见了那个“将军”。
在队伍最前方,一匹高大的战马上,坐着一个比其他磷火更凝实的身影。它手中握着一杆长戟,戟头在月光下反射着不存在的寒光。当它经过老耿藏身的岩层时,忽然转过头——虽然没有五官,但老耿清晰地感觉到,它在“看”他。
一瞬间,无数画面涌入老耿的脑海:
烽火台上狼烟冲天,关隘外黑压压的胡骑如潮水般涌来;箭矢如蝗,穿透皮甲,年轻的士兵捂着伤口倒下,鲜血浸透黄土;冬日的严寒中,戍卒们围着微弱的篝火,手上满是冻疮,仍紧握长戟;一个面容模糊的将军站在关墙上,望着南方,低声说:“此去故乡三千里,魂归故土无定期……”
老耿猛地跪倒在地,剧烈地喘息。那些画面太真实了,仿佛他自己就站在汉代的雁门关墙上,寒风刮在脸上如刀割。他抬起头,磷火队伍已经飘远,像一条绿色的河流,无声地流向关隘。
“他们……想回家。”一个念头突然闯入老耿心中。
他想起了自己的儿子。三年前,儿子在南方服役时牺牲,骨灰送回时,老耿抱着那个小小的檀木盒子,三天三夜没合眼。儿子最后来信说:“爹,等退伍了,我回来帮您放羊,咱把东头那块荒地也开了。”可儿子再也没能回来。
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老耿挣扎着站起来,踉跄地跟上了磷火队伍。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只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被触动了,那是一种跨越千年的共鸣——都是等不到归人的父亲,都是回不了家的儿郎。
磷火队伍飘到雁门关旧址前。关墙早已倾颓,只剩下些断壁残垣在月光下如巨兽的骸骨。队伍在关前停下,最前方的将军举起了长戟。
忽然,关墙的废墟上,出现了另一片磷火。
这片磷火是暗红色的,如凝固的血。它们也汇聚成人形——但不是汉军,而是穿着皮袄、头戴毡帽的胡人骑兵。两支由磷火组成的军队在月光下对峙,仿佛时光倒流两千年,回到了那个腥风血雨的时代。
老耿躲在一块巨石后,心脏狂跳。他看见汉军将军策马向前,手中的戟指向胡人首领。没有呐喊,没有冲锋,两支幽灵军队就这样静静地对峙着,只有磷火在夜风中摇曳。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东方天际泛起了鱼肚白。第一缕晨光刺破黑暗时,胡人的磷火开始消散,像晨雾般融进微光中。汉军队伍也开始变淡,但它们没有完全消失,而是转向东方——太阳即将升起的方向。
将军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老耿再次感到那股视线。这一次,没有战争的画面,只有一个简单的意象:一条路,通往南方,路旁开着不知名的野花。
然后,磷火彻底消散在晨光中,仿佛从未存在过。只有湿漉漉的草地上,留下一圈圈焦黑的痕迹,像是有什么极热的东西曾经灼烧过地面。
老耿瘫坐在地上,浑身被汗水浸透。天亮了,羊群从岩层下走出来,茫然地啃食着带露水的草尖。世界恢复了正常,鸟鸣响起,远处村庄传来公鸡的啼叫。
他摇摇晃晃地走回家,一进门就病倒了,高烧三天三夜。村里人都说是那夜淋雨着了凉,只有老耿自己知道不是。病中,他不断梦见那支磷火军队,梦见自己站在关墙上,手握长戟,望着南方的故乡。
病愈后,老耿变了。他不再像以前那样沉默寡言,开始给村里的孩子们讲雁门关的故事——不只是汉代的戍卒,还有抗日战争时在这里牺牲的将士,每一个他听过的、关于守卫与回家的故事。他带着孩子们去墓葬群,教他们辨认那些风化严重的墓碑,告诉他们这里长眠着什么人。
“人死了,就剩一把骨头。”老耿常说,“可有些东西死不了。念想死不了,乡愁死不了。”
第二年清明,老耿做了件让全村人吃惊的事。他用自己的积蓄,请石匠刻了三百多个小石碑,每个碑上只刻两个字:“无名”。他把这些石碑立在汉代墓葬群的边缘,整整齐齐,像一支沉默的队伍。
立碑那天,有个从省城来的考古学家路过,好奇地问:“老人家,您这是给谁立的碑?”
老耿望着雁门关的方向,许久才说:“给所有没留下名字的戍边人。汉朝的,唐朝的,抗战的……有名没名,都是爹娘的儿子,都该有个地方让人记得。”
考古学家感慨地点头,突然想起什么,从背包里翻出一本资料:“说到汉代戍卒,我最近在研究这一带出土的汉简,里面提到一位李姓将军,驻守雁门关十五年,麾下士卒多为关中子弟。后来在一次大战中全军覆没,无一生还。据说战前将军曾许诺,就算只剩魂魄,也要带儿郎们魂归故里……”
老耿的手颤抖了一下。他没有告诉考古学家那夜所见,只是轻声问:“那位将军,叫什么名字?”
“单名一个‘广’字,李广。”考古学家说,“不过不是飞将军李广,是另一个同名的将领,史料记载很少。”
李广。老耿在心中默念这个名字。那天夜里磷火旗帜上的“李”字,突然有了具体的指向。
多年后,老耿去世了。按照他的遗嘱,村民把他葬在那些无名碑旁,面朝南方。下葬那天是个秋日,黄昏时分,有人看见墓地上空飘起几点磷火,绿莹莹的,在暮色中缓缓飘向雁门关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