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西的冬天来得早,十月底,碧罗雪山已经披上银装。护林员老扎西踩着及膝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沿着山脊巡逻。他今年五十二岁,在这片林子里走了三十四年,每一棵云杉、每一块石头都认得他的脚步声。
这天清晨,雾气浓得像酥油茶。老扎西追踪着一群滇金丝猴——这群特别的猴子近半年总在海拔四千米附近活动,反常得很。领头的是只壮年公猴,脸上有块醒目的白斑,林场的人都叫它“白脸”。
透过望远镜,老扎西看见白脸突然停在雪线边缘。接下来的景象让他差点摔下树杈——那只猴子面对卡瓦格博雪山的方向,前肢合十,后肢直立,做了个标准的藏族朝拜礼。一下,两下,三下。猴群寂静无声,只有经幡在风中啪啪作响。
老扎西揉了揉眼睛,再看时,猴群已经消失在迷雾中。
那天晚上,他在护林站的油灯下翻看巡山日志。墨迹已褪色的纸页上,1952年的记录写道:“9月17日,于响古箐见猴群面山作揖,疑为气象异象前兆。三日后,山体滑坡,无人伤亡。”1996年的记录更详细:“领头猴面雪山合十,行为持续七日。第八日,暴雪封山,猴群提前迁徙至低海拔区避灾。”
老扎西点起烟斗,烟雾缭绕中想起父亲的话:“山里的老东西,比人懂得多。”
之后一个月,白脸猴王每天清晨准时出现在雪线,面对雪山合十行礼。老扎西偷偷拍了照片,拿到县里的林业局。年轻的副局长看着照片笑:“老扎西,你这是巡山太孤单,出现幻觉了吧?”
只有山下傈僳族村寨的老人阿普听完后沉默许久。他枯瘦的手指划过转经筒,声音沙哑:“我爷爷说过,卡瓦格博脚下曾经有座寺庙,战乱时喇嘛带着经书逃进深山,再没出来。有人说,他们化成了山间的灵物,世代守护这里。”
老扎西将信将疑。直到十一月底的那个夜晚。
那晚的月亮大得不寻常,泛着铜红色的光晕,当地人称“血月”。老扎西躺在护林站的木板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他想起二十年前,也是这样的月夜,一场雪崩带走了他的妻子和四岁的儿子——他们原本要下山团聚,却被永远埋在了雪线下。
凌晨三点,山间传来第一声猴啸。
尖锐,凄厉,像刀子划破冰面。老扎西猛地坐起,紧接着,第二声、第三声……整个猴群都在嘶叫,那不是平常的啼鸣,而是某种近乎绝望的警示。
他冲出木屋,手电筒的光束在浓雾中劈开一道裂缝。白脸猴王站在最高处的崖石上,面向村庄方向,双臂疯狂挥动。月光照在它白色的脸上,老扎西竟在那双漆黑的眼睛里看到了人类般的焦急。
然后他感觉到了——脚下的震动,微弱的,持续的,像大地深处传来的叹息。
“雪崩。”老扎西浑身冰凉。
他抓起铜锣拼命敲打,但风声吞没了锣声。猴群的啸叫却越来越响,终于,山下村庄亮起了第一盏灯,接着是第二盏、第三盏……
当如雷的轰鸣从山顶传来时,大部分村民已经撤到安全地带。老扎西看见雪浪像白色巨龙扑向村庄,吞没了最靠近山脚的几间木屋——正是当年他家人遇难的位置。
黎明时分,惊魂未定的人群聚集在临时帐篷里。老扎西清点人数,全村137人,无一失踪。阿普老人握着他的手颤抖:“是山神,山神派使者来救我们了。”
老扎西独自回到山腰。雾气散尽,雪崩后的山体裸露出黑色的岩石,像一道巨大的伤疤。他在雪线附近找到了白脸猴王——它躺在血迹斑斑的雪地上,左腿不自然地扭曲着,身边散落着几块从高处坠落的冰岩。
四目相对的瞬间,老扎西明白了。这只猴子不是神佛,也不是鬼怪,它只是比人更懂得倾听山的呼吸。他小心翼翼地用夹板固定猴王的腿,给它喂了随身携带的糌粑。白脸没有挣扎,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然后伸出前爪,轻轻碰了碰老扎西手腕上的疤痕——那是二十年前他在雪崩废墟中挖掘亲人时留下的。
三个月后,林业局的专家在报告里写道:“滇金丝猴异常行为可能与次声波感知能力有关,其对地质灾害的预警机制值得进一步研究。”
但每个清晨,当老扎西看见痊愈的白脸猴王带领猴群经过雪线,依旧会停下脚步,对着卡瓦格博雪山合十行礼时,他总会摘下帽子,微微躬身。
山风呼啸而过,仿佛在诉说那些人类无法理解,却世代相传的古老语言。老扎西终于懂得,有些守护不需要被证明,只需要被相信——就像雪山终年不化的积雪,就像猴群穿越世纪的记忆,就像爱,即使被深埋,也会在某个血月之夜,以另一种形式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