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弃铁路枕木上的碎石硌着脚底,每一步都牵扯着全身的剧痛。婉清背着沈逸尘的遗体,脊柱仿佛要被那冰冷的重量压断,汗水、泪水与灰尘混合,在她苍白的脸上泥泞纵横。前方的路似乎永无尽头,湮没在废墟与诡异天光交织的荒芜里。
老彼得拄着钢管,每一步都伴随着压抑的闷哼,断臂处的鲜血已浸透临时包扎的布条,滴落在尘土中。苏锦娘搀扶着他,脸色同样难看,内腑的伤势让她呼吸艰难,却依旧强撑着警惕四周。
周砚秋的狙击枪声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虽暂时驱散了暴徒,却也无疑暴露了他们的方位。无人言语,但每个人心中都清楚,更大的危险随时可能降临。
他们沿着铁路蹒跚前行,试图绕开主城区最混乱的地带。然而,越往外围,景象却并未好转,反而呈现出另一种绝望。曾经繁华的城郊结合部,如今已沦为死寂的鬼域。房屋倾颓,街巷空无一人,只有被遗弃的车辆和散落的杂物,无声诉说着仓皇逃离的痕迹。更令人心悸的是,偶尔能看到一些姿势怪异、倒毙路旁的尸骸,有的显然死于暴力,有的则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抽干了生命。
规则的紊乱在这里表现得更加诡异。有时,他们会看到一整片街区的色彩如同褪色的油画般不断流失,只剩下灰白的轮廓;有时,脚下的地面会突然变得如同海绵般柔软,踏上去无声无息,却带着一种吞噬一切的粘稠感。老彼得凭借残存的经验和婉清那已变得极其微弱的、源自本能的危机感,艰难地选择着相对安全的路径。
饥饿、干渴、伤痛、疲惫,如同跗骨之蛆,不断蚕食着他们的意志。苏锦娘带来的那点干粮和清水早已耗尽。婉清感到一阵阵头晕目眩,全凭一股不肯倒下的意念支撑。背上的逸尘越来越沉,仿佛要将她一同拖入永恒的黑暗。
“坚持住…就快到了…”老彼得喘息着,指向铁路前方一个模糊的岔道口,“那边…应该离我们藏车的地方不远了…”
希望如同微弱的星火,支撑着他们继续挪动脚步。
然而,就在他们即将接近岔道口时,婉清忽然停下脚步,瞳孔猛地收缩。
岔道口旁,一辆侧翻的、烧得只剩框架的公共汽车残骸后面,隐约露出了半截熟悉的板车车轮!
那是他们藏匿板车的地方!
但此刻,板车旁,赫然躺着几具尸体!看衣着,正是之前围攻医疗车的那伙暴徒中的几个!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硝烟和血腥味。
“有埋伏!”老彼得低吼一声,猛地将婉清和苏锦娘拉向旁边一堵断墙后!
几乎就在他们隐蔽的瞬间——
“哒哒哒哒——!”
密集的子弹如同雨点般从侧前方一栋半塌的二层小楼里倾泻而出,狠狠扫过他们刚才站立的位置!打得地面碎石飞溅!
不是陈世昌的人!是另一伙武装分子!他们占据了有利地形,守株待兔!
“操!是‘秃鹫’帮的人!”老彼得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脸色难看至极,“这群杂碎,专门捡漏抢地盘!”
楼里的枪声稍歇,一个嚣张的声音通过扩音器传来:“下面的朋友!把身上值钱的东西和那个女人留下!老子可以考虑放另外两个老家伙一条生路!”
他们的目标,显然是看起来最年轻、也可能被认为最有“价值”的婉清!
婉清背靠着冰冷的断墙,心脏狂跳。绝境再次降临,而这一次,他们连周砚秋的远程支援都没有了。
老彼得看了一眼自己扭曲的手臂和几乎见底的体力,又看了看脸色惨白、背着遗体的婉清和伤势不轻的苏锦娘,眼中闪过绝望。硬拼,十死无生。
“我…我出去…”婉清声音颤抖,却带着一种认命般的平静。她不能连累苏姨和老彼得为她而死。
“放屁!”苏锦娘厉声打断她,眼中是豁出去的狠厉,“要死一起死!跟这群畜生拼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咻——轰!!”
一声尖锐的呼啸划破天空,紧接着,那栋二层小楼猛地发生剧烈爆炸!火光冲天,砖石横飞!里面的枪声和叫骂声瞬间被爆炸的轰鸣淹没!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只见铁路另一侧的高坡上,一个身影缓缓站起,手中扛着一具还在冒着青烟的火箭筒!在他身后,还跟着七八个手持各式武器、眼神彪悍的汉子!
是周砚秋!他竟然找到了这种重火力!而且带来了援兵!
“老周!”老彼得惊喜交加!
高坡上的周砚秋对着他们的方向打了个手势,示意他们快速通过岔道口!他带来的那些人则居高临下,用火力压制着可能残存的敌人。
绝处逢生!
老彼得和苏锦娘立刻搀扶起婉清,用尽最后力气冲向岔道口!
然而,楼里的敌人并未被完全消灭。爆炸的烟尘中,几个浑身是血、状若疯虎的暴徒冲了出来,嚎叫着向他们开枪扫射!
“小心!”老彼得猛地将婉清和苏锦娘扑倒在地!
“噗噗噗!”子弹擦着他们的头皮飞过!
高坡上的援兵立刻开火还击,将那几个暴徒打倒。但老彼得在扑倒时,本就重伤的身体再次受到撞击,一口鲜血喷出,彻底失去了行动能力。
“彼得大叔!”婉清惊呼。
“别管我!快走!”老彼得嘶吼着,将婉清推开。
苏锦娘眼中含泪,知道此刻犹豫就是全军覆没。她一咬牙,拉起婉清,拼命向岔道口另一侧拖去。
婉清回头看着倒在地上的老彼得,看着高坡上正在与更多闻声赶来的敌人交火的周砚秋和援兵,心如刀割。但她知道,她必须走,必须把逸尘带出去!
她和苏锦娘踉跄着冲过岔道口,钻进了一片相对密集的破败民居区,暂时脱离了直接的火力范围。
身后的枪声和爆炸声依旧激烈,仿佛为他们奏响的一曲悲壮的挽歌。
她们不敢停留,借着断壁残垣的掩护,拼命向前奔跑。不知跑了多久,直到身后的枪声变得遥远而稀疏,两人才力竭地瘫倒在一间半塌的瓦房角落里。
苏锦娘剧烈咳嗽着,呕出几口带血的唾沫。婉清趴在地上,感觉肺部如同风箱般嘶鸣,背上的沈逸尘仿佛一座冰山,冻僵了她的灵魂。
她颤抖着手,再次摸向发间。
玉簪依旧冰冷、沉寂。逸尘走了,周叔叔和老彼得生死未卜,苏姨重伤…所有的依靠似乎都已离她而去。
巨大的孤独和绝望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她蜷缩起来,将脸埋入臂弯,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却发不出一点哭声。
苏锦娘艰难地挪过来,轻轻抱住她,沙哑道:“哭吧…哭出来…会好受点…”
然而,婉清只是颤抖,没有眼泪。她的泪,仿佛已经在刚才的奔逃中流尽了。
就在这时,远处隐隐传来了钟声。
不是教堂那种悠扬的钟声,而是某种…沉闷的、带着金属摩擦感的、有规律的钟鸣。一下,又一下,穿透混乱的喧嚣,回荡在荒芜的天际。
那钟声似乎蕴含着某种奇异的力量,所过之处,空气中那种躁动不安的规则紊乱,竟然出现了一丝微弱的平复迹象。虽然远未恢复正常,但那种令人发狂的扭曲感,确实减轻了。
苏锦娘侧耳倾听,眼中闪过一丝惊疑不定:“这钟声…好像是…从租界那边传来的?洋人的玩意儿?”
婉清也抬起头,茫然地望向钟声传来的方向。
是新的希望?还是另一场未知风暴的前兆?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自己还活着,背着挚爱的遗体,在这片崩坏的废墟上,前路茫茫。
玉簪哑然,心弦已绝。
唯有那陌生的钟声,如同为逝者敲响的丧钟,又像是为生者指引的微光,在死寂的荒途上,孤独地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