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府市拍卖中心的恒温展厅里,空调出风口的气流带着微不可察的震颤。工作人员老周戴着白手套,指尖悬在画框边缘迟迟不敢落下——这已经是他今天第三次检查这两幅密封在防潮玻璃里的画作了。
画框是最朴素的黑胡桃木,没有任何雕花装饰,可当射灯的光线穿过玻璃,落在《踏雪寻梅》的宣纸上时,连空气都仿佛凝滞了。画面左下角那方朱红印章里的“hg”二字,像枚沉默的炸弹,静静等待着引爆的时刻。
“周哥,这就是传说中那位的新作?”实习生小林凑过来,眼睛瞪得溜圆。他上个月才入职,只在资料库里见过“hg”三年前那幅《雾松图》的扫描件,此刻亲眼见到真迹,手指都在发抖。
老周直起身揉了揉腰,镜片后的眼睛泛着兴奋的红:“你知道这名字意味着什么?十二岁在威尼斯双年展拿新锐奖,十五岁的《春山图》被卢浮宫永久收藏,到现在没人知道是男是女,连经纪公司都只敢用加密邮件联系。”他压低声音,“听说去年纽约那场拍卖会,就因为传有‘hg’的画要现身,多少大佬包了专机赶过去。”
小林的目光落在《寒江独钓》的水面上,那些用银粉调和的淡墨,远看像结了层薄冰,近看却能发现冰下流动的水纹。他忽然想起课本里说的“墨分五色”,此刻才真正明白,原来墨色真的能画出月光的清辉,画出江水的寒意。
“这要是真拍出来,得多少钱啊?”
老周笑了笑没说话。有些价值,从来不是数字能衡量的。就像他年轻时在潘家园见过的那些老物件,看似不起眼的瓷片,可能藏着一个朝代的烟雨。
***与此同时,帝都林家老宅的早餐桌上,苏少清正把最后一口豆浆喝干净。
“五哥,机票订的下午三点的,吃完我们去研究所拿你的东西?”她把背包甩到肩上,黑色工装裤的裤脚随意地塞进马丁靴里。
林跃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眼睛弯成两道月牙:“不用,我昨天就让小李把行李送到机场了。”他面前摊着本摊开的量子物理期刊,书页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批注,“不过得先去趟实验室,把昨晚算好的数据存进硬盘。”
苏少清挑眉:“你们那个‘星尘’项目有进展了?”
“嗯,能量转换效率突破百分之七十二了。”林跃合上书时,指尖划过封面的烫金标题,语气里是藏不住的骄傲,“等这次回来,就能进入模拟测试阶段。”
客厅里传来奶奶的声音:“少清啊,把那盒杏仁酥带上,路上吃。”
“知道了奶奶!”苏少清朝厨房喊了声,转头对林跃挤眼睛,“奶奶肯定又偷偷在里面放了核桃,说要给你补脑子。”
林跃无奈地笑:“她总说我用脑过度。”
兄妹俩说着话往外走,阳光穿过长廊的花窗,在林跃的白衬衫上投下细碎的光斑。他比苏少清高出半个头,身形清瘦,走路时脊背挺得笔直,典型的学者模样。可只有苏少清知道,这位看起来文弱的五哥,当年在大学辩论会上能把对手说得哑口无言,在实验室里连续熬三天夜也眼睛都不眨。
“爷爷奶奶,我们走啦!”苏少清在玄关换鞋时喊了声。
林爷爷从书房探出头,手里还拿着放大镜看邮票:“到了北府给家里回个电话,拍卖会别跟人置气。”
“知道啦爷爷!”
“林跃,照顾好你妹妹。”林奶奶跟出来,往林跃手里塞了个保温杯,“里面是莲子羹,记得让她喝。”
“好的奶奶。”林跃接过杯子,小心翼翼地放进背包侧袋。
司机早已把车停在老宅门口,黑色的宾利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苏少清拉开车门坐进去,忽然想起小时候总爱抢林跃的副驾驶座,每次都要掰着手指数他新长了几颗青春痘。
“五哥,你说这次拍卖会,会不会有人认出我的画?”她忽然问。
林跃正在调试手机导航,闻言转过头:“认出又怎样?‘hg’本来就是你的名字。”他顿了顿,补充道,“不过要是有人敢乱说话,我让实验室的小王黑了他的账户。”
苏少清“噗嗤”笑出声:“五哥,你这叫滥用职权。”
“保护妹妹不算。”林跃说得一本正经,镜片后的眼睛却闪过一丝狡黠。
车驶出胡同口时,苏少清回头望了眼那座青砖灰瓦的老宅。屋檐上的瓦当在阳光下闪着光,像无数双眼睛在目送他们远行。她忽然想起小时候,每次跟着五哥去爬老宅后面的那棵老槐树,他总是先爬上去,再伸手把她拉上去。树顶的风很大,能看到远处故宫的角楼,他说:“少清,你看,站得高就能看得远。”
那时她还不懂这句话的意思,直到后来在纽约的画廊里,看着自己的画被挂在最高的展墙上,才忽然明白,所谓成长,就是从被人拉着爬树,到能自己站稳脚跟,再回头伸手去拉别人。
***私人飞机在云层上平稳飞行。苏少清靠在舷窗边,看着下方连绵的云海像翻涌的棉絮。林跃坐在她旁边,正用笔记本电脑处理邮件,偶尔抬头看她一眼,目光落在她无意识抠着背包拉链的手指上。
“紧张?”
苏少清愣了下,随即摇头:“不是紧张,是觉得有点……奇妙。”她转头看向窗外,“你说那些买画的人,到底喜欢画里的什么?是雪,是梅,还是他们自己想象出来的故事?”
林跃敲击键盘的手指停了停:“就像我们做实验,数据是客观的,但每个人解读出的意义不同。”他想起实验室里的那些公式,同样的E=mc2,有人看到的是能量,有人看到的是宇宙的奥秘,“你的画里有光,少清,不是颜料调出来的光,是能照进人心里的那种。”
苏少清的心跳忽然漏了一拍。她从小就听惯了别人夸她的画技,说她笔触精准,说她意境深远,可从来没人说过,她的画里有光。
“五哥,你啥时候变得这么会说话了?”她别过脸,假装看云,耳根却悄悄红了。
林跃笑了笑,继续处理邮件。有些话,他藏了很多年。从苏少清第一次把涂鸦的画塞进他书包,到后来看着她背着画板在雪地里冻得发抖却不肯放弃,他比谁都清楚,这个总是剪着短发、穿着男装的妹妹,心里藏着怎样一片温柔的海。
飞机穿过云层时颠簸了一下,苏少清下意识抓住了林跃的胳膊。他的衬衫袖口挽着,露出小臂上因常年握试管而留下的浅淡疤痕。这个动作让她想起十二岁那年发烧,也是这样抓着五哥的胳膊,迷迷糊糊里感觉到他用温水给她擦额头,感觉到他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盖在她身上。
“睡会儿吧,到北府还有段时间。”林跃把毯子递给她,“我订的公寓在拍卖中心旁边,楼下有家老字号的馄饨铺,你小时候爱吃的那种。”
苏少清“嗯”了一声,拉过毯子盖在身上。飞机引擎的嗡鸣像首温柔的催眠曲,她闭上眼睛,脑海里却浮现出《踏雪寻梅》里的场景:漫天飞雪里,那个寻梅的人究竟找到了吗?或许找到了,或许还在路上,但重要的是,他一直在走。
***十几个小时后,北府市的霓虹在舷窗外次第亮起。飞机降落在私人机场时,夜色正浓,晚风带着江水的潮气扑面而来。
“先去你的公寓?”林跃接过司机递来的行李。
“不了,去你那儿。”苏少清把背包甩到肩上,“我那两幅画不是让陈叔先送到你公寓了吗?去看看装裱有没有问题。”
林跃的公寓在一栋临湖的高层里,推开落地窗,就能看到北府市最有名的月湖夜景。苏少清刚换好鞋,就直奔客厅中央那两个盖着防尘布的画框。
她掀开布的瞬间,林跃的呼吸顿了顿。
即使看了无数次,他还是会被妹妹的画打动。《踏雪寻梅》里的那株梅,枝干虬劲如铁,花瓣却娇嫩得像能滴出水来;《寒江独钓》里的老翁,蓑衣上的雪仿佛下一秒就会簌簌落下,鱼竿的弧度里藏着千钧之力。
“用了新的装裱工艺?”他注意到玻璃上覆着层淡淡的膜。
“嗯,防紫外线的,陈叔找德国那边定制的。”苏少清的指尖轻轻拂过画框,“明天拍卖会结束,就把钱转到外公的慈善基金里。”
林跃点头:“爷爷知道了肯定高兴。”苏老爷子一辈子节俭,却把所有积蓄都投入了文物保护基金,总说“东西是死的,人是活的,但总得有人让死的东西活起来”。
窗外的月光洒在画上,给《寒江独钓》的水面镀上了层真的银辉。苏少清忽然觉得,这或许就是画画的意义——让瞬间成为永恒,让想象照进现实。
“五哥,明天穿什么?”她忽然想起什么,“总不能穿这个吧?”她指了指自己的工装裤。
林跃从衣柜里拿出个西装袋:“陈叔让人送的,说是苏阿姨特意交代的。”
苏少清打开一看,里面是件银灰色的西装外套,衬里绣着暗纹的梅枝。她挑了挑眉,这风格,一看就是母亲的手笔。
“还挺懂我。”她笑着把西装挂起来,“明早去馄饨铺?”
“六点开门,我定闹钟。”
夜色渐深,北府市的灯火像打翻了的星子,在江面上明明灭灭。林跃在书房里看资料,苏少清靠在客厅的沙发上翻着拍卖 catalog(目录),偶尔抬头看一眼那两幅静静立在角落的画。
她知道,明天过后,这两幅画会有新的主人,会去往新的地方。但没关系,就像花谢了会结果,画走了,会在别人心里开出新的花。
凌晨五点,苏少清被窗外的鸟鸣惊醒。她走到窗边,看到晨雾中的月湖像块被打湿的丝绒,远处的桥影若隐若现。林跃已经在厨房煮咖啡了,浓郁的香气混着晨光漫进客厅。
“醒了?”他端着咖啡走出来,“馄饨铺应该快开门了。”
苏少清抓起外套:“走!”
两人并肩走在清晨的街道上,路灯还没熄灭,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林跃的步子不快,苏少清刻意放慢了脚步配合他。偶尔有早起的环卫工骑着车经过,铃铛声清脆地划破寂静。
“小时候总觉得北府市很远。”苏少清忽然说,“第一次来还是跟着外公来看画展,那时候觉得这里的楼好高,路好宽。”
“现在呢?”
“现在觉得,再远的地方,只要身边有熟悉的人,就像在家一样。”
林跃转头看她,晨光落在她的碎发上,镀上了层金边。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清晨,他背着苏少清走过积水的胡同,她趴在他背上,小声说:“五哥,以后我们一起去很多很多地方好不好?”
“好啊。”他当时是这么回答的,现在也一样。
馄饨铺的热气在玻璃上凝成水雾,老板熟练地往锅里下着馄饨。苏少清看着锅里翻滚的白色身影,忽然觉得,生活就像这碗馄饨,看似简单,却藏着滚烫的心意和绵长的温暖。
而北府市的这场拍卖会,不过是这漫长岁月里,又一个值得期待的清晨。那些即将为画而沸腾的人们,或许永远不会知道,那个让他们趋之若鹜的“hg”,此刻正坐在街角的小铺里,和哥哥分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眼角眉梢都是寻常的笑意。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重要的不是谁画了画,而是画里的光,真的照进了某个人的心里。就像此刻窗外的阳光,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他们相视而笑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