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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暂释前嫌

通道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重得如同水银。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那股混合了古老金属、尘埃和未知能量的冰冷气味,直灌肺腑。

李莲花平和的声音在空旷得令人心慌的青铜空间里回荡,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最终消散在那片无边无际的死寂之中,没有激起半点涟漪,仿佛声音本身也被这厚重的青铜壁垒给吞噬了。

那道深蓝色的身影依旧静立如松,不,更像是扎根于青铜地面的一尊亘古石像。帽檐下的阴影将他大半张脸都遮掩得严严实实,唯有线条冷硬、仿佛刀削斧劈般的下颌和紧抿的、缺乏血色的薄唇暴露在外,透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漠然。他没有回应,甚至没有丝毫动作,连衣角的拂动都欠奉,就像根本没有听到李莲花的问话,又或者,闯入者的存在与言语,于他而言,不过是拂过顽石的微风,毫无意义。

然而,李莲花和白芷都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道隐藏在帽檐阴影下的目光,正如同最精准冷酷的尺规,一寸寸、一分分地丈量着他们,从发梢到指尖,从细微的表情到内息的流转。那目光里没有好奇,没有探究,没有敌意,也没有善意,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纯粹功能性的评估,仿佛在判断两件突然闯入精密仪器中的、不合时宜的尘埃该如何处理——是拂去,还是暂且留置观察。

白芷站在李莲花身后半步的位置,清冷的眸子微微眯起,如同雪原上警惕的灵狐。她行医多年,踏遍江湖,见过形形色色的人,狂放的、奸诈的、慈悲的、懦弱的……却从未感受过如此……空洞又沉重得令人窒息的气息。这个人,不像活人,倒像是一口望不见底的古井,幽深冰冷,投石问去,连一丝回音都吝啬给予。她袖中的手指轻轻捻动着那几枚淬了麻药的银针,冰凉的触感让她保持着最高度的清醒与警惕,体内药王谷秘传的感应法门运转到极致,试图捕捉对方一丝一毫的气机波动,反馈回来的却依旧是一片深沉的虚无。

李莲花脸上的温和未变,如同面具般无懈可击,心中却已电光石火般转过数个念头。此人气息沉凝如山岳,与这庞大诡异的青铜建筑几乎融为一体,呼吸心跳(如果他还有的话)微不可闻,显然对此地极为熟悉,绝非像他们一样是意外闯入者。而且,方才那机关造物攻击时,金铁交鸣、内力激荡,动静绝对不小,此人定然知晓,却直到一切尘埃落定后才悄然现身,其意图……难测。

敌友不明,实力深不可测。这是李莲花得出的初步结论。

僵持,在无声中蔓延,每一息都显得格外漫长。墙壁上淡绿色的荧光依旧在不疾不徐地流淌,映照着三人模糊的身影,将这片空间渲染得愈发诡谲。

最终,李莲花再次开口,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他的语气依旧客气,却多了几分不容忽视的郑重,声音清晰地穿透凝滞的空气:“阁下,我等确是意外流落至此,只想寻路离开,绝无他意。若阁下知晓出路,还望指点一二,李某与内子,感激不尽。”他将“离开”二字,稍稍加重了语气。

或许是“离开”二字真的触动了什么,那一直如同万年玄冰雕琢而成的身影,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极其细微,若非李莲花和白芷目力与感知远超常人,几乎无法察觉。他帽檐似乎微微抬起了一线,那道一直隐藏在阴影下的审视目光,骤然变得清晰、锐利起来,如同两柄淬了冰的锥子,毫无阻碍地直刺而来,瞬间锁定了李莲花!

那目光中,似乎带上了一丝极淡的……审视之外的意味,像是确认,又像是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就在这时,异变再生!

“嗡——”

一阵低沉却穿透力极强的嗡鸣声,毫无征兆地从四面八方响起!并非源自某一处,而是整个青铜建筑都在轻微震颤,声音如同无数只巨蜂在同时振翅,带着一种直抵灵魂深处的压迫感!墙壁上那些原本缓缓流淌、如同沉睡脉络的淡绿色荧光纹路,骤然像是被注入了狂暴的能量,流速猛地加快,光芒也变得刺目起来,忽明忽暗,将整个通道映照得光怪陆离,扭曲的光影在青铜壁面上疯狂窜动!

李莲花和白芷同时感到一阵强烈的心悸,仿佛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体内运转的内力都随之微微一滞。一种大难临头、仿佛被某种庞大无匹的意志锁定的恐怖感,如同冰水般从头顶浇下,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

有什么东西……苏醒了!或者说,这庞大的青铜造物,某种防御或清除机制,被激活了!

而对面的那道深蓝色身影,在嗡鸣响起的瞬间,周身那死寂沉凝的气息陡然一变!如同一柄尘封的古剑骤然出鞘,虽未展露锋芒,却已寒气逼人!他猛地转头,视线如同冰冷的探针,迅速扫过周围光芒大盛、剧烈闪烁的墙壁,那双一直隐藏在阴影下的眼睛,终于短暂地、完整地暴露在剧烈变幻的荧光之下——

那是一双极其淡漠,仿佛看透了世间一切悲欢离合、生死无常的眼眸。瞳仁是纯粹的墨黑,深不见底,却又在那一刻,折射出墙壁上流转的、混乱的绿光,显得深邃得如同藏纳了万古的寒夜与孤寂。那里面没有任何属于活人的温度,只有一片荒芜的平静,以及此刻凝聚起来的、如同猎豹般的警惕。

他没有再看李莲花和白芷,仿佛他们的存在在此刻已无足轻重。身形一动,如同鬼魅,竟是要直接离开!方向是右侧那条幽深不知通往何处的通道。

“且慢!”李莲花急声道,声音带着内力,试图穿透那越来越响的嗡鸣。他虽然不知这突如其来的剧变具体为何,但野兽般的直觉和多年江湖历练带来的危机感都在疯狂示警——留在此地,十死无生!而眼前这个神秘莫测、对此地极为熟悉的人,可能是他们眼下唯一的生机所在!

那人脚步一顿,侧过半张脸,冰冷的视线如同实质的刀锋扫过李莲花,那眼神里没有丝毫情绪,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简洁意味:不想被这苏醒的巨兽吞噬,就跟上。没有言语,却比任何呵斥都更具压迫感。

没有片刻犹豫,李莲花一把紧紧拉住白芷微凉的手,低喝一声:“走!”

内力瞬间灌注双腿,久经锤炼的婆娑步施展到前所未有的极致,两人的身影如同被疾风吹拂的两道轻烟,又似惊鸿掠影,以最快的速度追向那道已然转身、以一种看似闲庭信步实则速度惊人身法掠向右侧通道的深蓝色背影。那背影在晃动的光影中,仿佛一道劈开黑暗的蓝色闪电。

几乎在他们离开原地的下一秒,就在他们的身影刚刚没入右侧通道拐角的刹那——

“嗤!嗤!嗤!嗤——!”

一阵令人牙酸的、密集无比的金属撕裂空气的锐响,猛地从他们方才站立的那片区域,以及另外两条岔路入口处爆发开来!

只见那片区域的青铜地面和墙壁,如同活物般,猛地刺出无数根闪烁着幽冷寒光的金属尖刺!那尖刺粗如儿臂,顶端锋锐无比,带着可怕的穿透力,覆盖范围极广,几乎没有任何闪避的死角!尖刺弹出的力道极其凶猛,深深扎入对面的墙壁或地面,发出沉闷的撞击声。若是晚上片刻,哪怕只是眨眼之间,两人此刻恐怕已被串成了血葫芦,绝无生还可能!

李莲花回头匆匆一瞥,恰好看到这骇人一幕,背后瞬间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连掌心都变得潮湿。白芷的呼吸也微微一滞,被他紧紧握着的手下意识地反握回来,指尖用力到微微泛白。方才若是稍有迟疑,或是试图自行寻找出路,此刻已是万劫不复。

前方的深蓝色身影——张起灵,没有回头,甚至连一丝停顿都无,仿佛对身后爆发的致命凶险早已司空见惯,习以为常。他的速度极快,在错综复杂、宛如巨大迷宫的青铜通道中穿梭自如,时而毫无征兆地左转,时而灵巧地右折,时而踏入一些看似是死路、布满诡异刻痕的壁龛,而那壁龛在他踏入后,竟会无声地滑开,露出后面隐藏的通道。

李莲花紧紧跟着,精神高度集中,不敢有丝毫松懈,将轻功催谷到极限。他注意到,张起灵并非依靠蛮力或运气胡乱奔逃,他的每一步都精准地踏在墙壁上那些疯狂闪烁的荧光纹路流转的特定节点上,或是巧妙地避开某些看似平整、实则颜色略有差异、暗藏杀机的青铜地板方格。显然,他不仅熟知这里的每一处机关陷阱,更洞悉其运行的规律与核心!

这更像是一种……冷静到极致的引领。如同在雷区中漫步,精准地踩在唯一安全的落点上。

周围的嗡鸣声越来越响,震得人耳膜生疼,心脏都跟着那节奏狂跳。墙壁上的荧光闪烁得愈发狂乱,仿佛整个空间都在愤怒地咆哮、震颤。危机接踵而至,层出不穷:

冰冷的弩箭带着凄厉的破空声,从墙壁上突然裂开的孔洞中攒射而出,角度刁钻狠毒;

沉重的青铜闸门毫无征兆地轰然落下,截断前路,逼得他们必须在电光石火间找到侧方隐藏的缝隙;

墨绿色的、带着刺鼻腥甜气味的腐蚀性毒雾,如同有生命的活物,从头顶的裂隙或脚下的缝隙中丝丝缕缕地弥漫开来,所过之处,连坚硬的青铜地面都发出“滋滋”的轻响,留下斑驳的痕迹;

甚至有一次,整个一段通道的地面突然翻转,露出下方深不见底、闪烁着点点磷光的深渊,那冰冷的吸力几乎要将人拉扯下去!

而那深蓝色的身影,总能在千钧一发之际,以最简洁、最有效、没有丝毫多余花哨的动作避开致命的攻击,或是找到那稍纵即逝的生门。他的动作冷静得近乎残酷,精准得如同经过千万次演练的机械,翻滚、侧移、急停、突进……每一个动作都将能量的消耗降到最低,将生存的概率提到最高。他仿佛就是为这种环境而生的。

李莲花带着白芷,将毕生所学发挥到极致,勉力跟上那道如同鬼魅般的身影。他不仅要全神贯注地模仿、跟随张起灵的每一个步伐和转向,躲避来自四面八方的明枪暗箭,还要分心护着身侧的白芷,用掌风拂开漏网的冷箭,用内力暂时逼开靠近的毒雾。剧烈的运动和精神的高度紧张,让他内力消耗如同决堤之水,额角鬓边已渗出细密的汗珠,呼吸也变得略微急促。

白芷亦不轻松,她虽不以武功内力见长,但身法灵巧异常,感知更是敏锐得超乎常人。在这混乱的嗡鸣与机关触发声中,她时常能提前捕捉到那些极其细微的、预示着致命危险来临的机括启动声或能量波动,及时出声提醒,或是扯动李莲花的衣袖示意方向,帮李莲花分担了不小的压力。她的脸色也有些苍白,但眼神依旧沉静,如同风雪中屹立的寒梅。

在一次躲避从头顶倾泻而下、如同暴雨般的幽蓝色毒针时,白芷为了避开侧面突然弹出的一排地刺,足下踩到一块微微松动的青铜砖,身形一个趔趄,向一旁歪去。

“小心!”李莲花手臂猛地用力,内力一吐,将她轻盈的身子稳稳带回自己身侧,同时另一只手挥袖拂开几枚射向她的毒针,动作间不容发。

前方那疾驰的身影似乎背后长眼,敏锐地察觉到了他们这一瞬间的窘迫与速度的凝滞。他没有回头,但那迅疾的速度,却微妙地、几乎难以察觉地放缓了一丝。甚至在经过一处通道,两侧墙壁不断交错斩出巨大而锋利的青铜铡刀,形成一片死亡刀阵时,他刻意在刀阵边缘停留了半息,手腕一翻,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截通体漆黑、看似毫不起眼、形状却如天然青铜树枝般的短棍(后来他们才知道,张起灵称此物为“青铜树枝”),精准无比地插入刀阵运行轨迹中一个极其隐蔽的机关枢纽缝隙!

“咔!”

一声轻微的机括卡顿声。

那狂暴挥舞的铡刀阵,竟出现了一个短暂到只有一两次呼吸的停滞空隙!

张起灵身形一闪,已穿过刀阵。

李莲花心领神会,立刻揽住白芷,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机会,婆娑步催动,如同滑溜的游鱼,紧随其后穿过了那片死亡区域。

在他们穿过之后,那截黑色的“青铜树枝”似乎被内部力量自动弹出,铡刀阵立刻恢复了之前狂暴的运作。

这个细微的、不着痕迹的援手举动,让李莲花心中一动,如同在无尽的黑暗中看到了一丝微光。

此人,似乎并非全然冷漠,漠视生命。在那冰封的外表之下,或许……仍存有一丝未曾彻底熄灭的人性微焰。

不知在这危机四伏、光线诡谲的青铜通道中穿行了多久,时间的流逝在这里变得模糊而不可靠。可能是一炷香,也可能是一个时辰。内力与体力的双重消耗,让李莲花都感到了一丝疲惫。

终于,前方的深蓝色身影在一扇巨大的、与其他青铜墙壁几乎浑然一体的石门前,停了下来。

这石门高达数丈,抬头望去,门楣隐没在上方的黑暗之中,给人一种巍峨如山、无法逾越的压迫感。门表面异常光滑,如同镜面,反射着周围墙壁上流淌的荧光,映出他们三人有些扭曲变形的身影。门上没有任何常见的纹路、浮雕或者门环把手之类的物件,只在接近中心的位置,有一个不起眼的、巴掌大小的、内陷的凹槽。

张起灵停下脚步,转过身,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完整地、正面地面对李莲花和白芷。

而就在他们抵达这扇石门前的那一刻,奇异的事情发生了——那一直萦绕在耳畔、令人心烦意乱、心悸不已的低沉嗡鸣声,以及身后通道中各种机关触发的混乱声响,竟诡异地、瞬间平息了下去!仿佛有一道无形的界限,将所有的危险与喧嚣都彻底隔绝在外。周围重新恢复了那种万古死寂,只有墙壁上依旧在流淌的淡绿色荧光,无声地证明着方才那一路的亡命奔逃与惊天动地并非幻觉。

这扇门,似乎是一个特殊的安全区。

李莲花微微喘息着,胸口起伏,迅速调整着体内有些紊乱的内息,目光坦然地迎上对方。此刻,他才算真正有机会仔细打量这个神秘人物。

借着石门附近相对稳定和明亮些的荧光,他终于看清了对方的脸。

那是一张极其年轻的脸庞,看骨相不过二十出头,皮肤是常年不见天日的、缺乏血色的苍白。五官轮廓清晰分明,鼻梁高挺,唇形薄而线条分明,组合在一起,构成一种冷峻而俊朗的样貌。但最引人注目的,还是那双眼睛。刚才惊鸿一瞥觉得深邃如寒夜,此刻近距离平静对视,更觉得那里面仿佛盛着化不开的万古迷雾与千载不化的冰霜,没有任何属于年轻人的朝气与情绪波动,只有一片荒芜的、死水般的平静,平静得令人心寒,甚至生畏。

他站在那里,身姿依旧挺拔,却带着一种由内而外透出的、深入骨髓的疲惫与孤寂,就像一座独自屹立于时间洪流之外、承受了无数风霜雨雪、孤绝了千万年的雪山。

“张起灵。”

他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种独特的、仿佛被岁月和风沙磨损过的沙哑质感,如同两块温润却冰冷的玉石在寂静中相互摩擦。他简洁地报出了一个名字。没有问候,没有寒暄,没有对当前处境或方才危机的任何解释,仿佛只是完成一个必要的、最低限度的信息交换程序。

李莲花立刻拱手,姿态从容,从善如流:“张兄。”他侧身示意了一下身旁的白芷,语气温和,“这位是内子,白芷。”

白芷依循礼数,微微颔首,算是见礼,清冷的目光却依旧带着医者本能的审视,落在张起灵身上,尤其是他裸露在冲锋衣袖口外的手腕和脖颈处的皮肤。作为医者,她对人体气血的运行、肌肉的状态有着超乎常人的敏锐。她几乎立刻察觉到,他身体的状态有些异常,气血运行的方式与常人迥异,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凝滞与缓慢,仿佛冰层下流动的暗河。而且,虽然他极力掩饰,动作间依旧流畅无声,但白芷还是凭借细微的观察和空气中那一丝极淡的、被某种特殊气味掩盖的血腥气,判断出他身上有伤,不止一处,虽然被很好地处理和控制了,但未能完全瞒过她的眼睛。

张起灵对白芷那带着探究意味的审视目光毫无反应,仿佛那目光与周围的荧光并无区别。他的目光重新落回李莲花身上,淡漠地再次开口,依旧是言简意赅到极点的两个字:“名字。”

李莲花微微一怔,随即明白他是在确认或者说询问自己的全名,于是坦然答道:“李莲花。”

张起灵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幅度小到几乎看不清。然后,他不再说话,仿佛交流已经结束。他转身,面向那扇光滑如镜、巍峨巨大的石门。伸出那只骨节分明、同样苍白而有力的右手,平稳地按在了石门中心那个不起眼的巴掌大小凹陷处。

就在他的手掌与凹陷处严丝合缝接触的瞬间,异象陡生!

那光滑如同镜面的石门,表面忽然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面般,荡漾起一圈圈细微的、肉眼可见的涟漪!紧接着,无数细密如同夏夜繁星的光点,自石门内部浮现、亮起,迅速沿着某种玄奥无比的轨迹组合、排列、运行,眨眼间便形成了一副庞大而复杂到令人头晕目眩、仿佛蕴含了宇宙至理的、类似周天星斗运行般的图案!这星图光芒流转,核心处,正是张起灵手掌覆盖的位置,散发出一种柔和而纯粹的白色光晕,与他周身冰冷的气息形成奇异的对比。

李莲花瞳孔骤然收缩,心中震撼难以言表。这绝非他所知的任何机关术!其中蕴含的能量流动方式、符文组合原理,已经彻底超出了他对物理机关、乃至奇门遁甲的理解范畴,这更像是一种……借助未知庞大能量源、遵循着某种天地规则运行的“法阵”?是仙家手段?还是某种失落文明的至高结晶?

白芷也凝神看着那副仿佛拥有生命般缓缓运转的星图,清冷的眸子里闪过极大的讶异。药王谷传承悠久,典籍中亦有关于星象与人体经络、地脉元气关联的深奥记载,但像这般直接将浩瀚星图具现化于实体之门上,并以此作为某种“锁”或“验证”的手段,简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这图案宏大、抽象,却又带着一种严密的逻辑性,仿佛直指某种宇宙的本源规则,让她不禁心生敬畏。

张起灵闭着眼,浓密而纤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他似乎在集中全部精神,通过手掌与那星图核心的连接,感应着什么,沟通着什么。他周身那股冰冷沉寂的气息,与门上流转的星图光芒产生了一种微妙的共鸣。

时间一点点过去,星图依旧在流转,白光稳定地散发着。

片刻后,张起灵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虽然极其细微,但一直密切关注着他的李莲花和白芷都捕捉到了。他缓缓收回了手。

在他手掌离开凹陷的瞬间,石门上的庞大星图光芒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那些星辰光点逐一熄灭,涟漪平复。不过眨眼功夫,石门再次恢复了那光滑如镜、死寂沉默的模样,仿佛刚才那梦幻瑰丽、震撼人心的一幕从未发生过。

“不行。”张起灵转过身,背靠着冰冷坚硬的石门,缓缓滑坐在地上,曲起一条腿,手臂随意地搭在膝上,闭上了眼睛。竟是一副不打算再理会他们,也不准备再做任何尝试,直接进入休息状态的模样。“等。”

只有一个字,从他薄唇中吐出,带着一种历经无数失望后沉淀下来的、不容置疑的平静和漠然。

李莲花心中猛地一沉,如同坠入了冰窟。最后的希望,似乎随着那星图的熄灭而黯淡下去。“张兄的意思是……?”他仍抱着一丝侥幸追问。

“时机未到。”张起灵眼睛都未睁,声音低沉而平淡,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客观存在的事实。

李莲花与白芷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凝重与无奈。时机?什么时机?等待多久?一切都是未知。看来,短时间内是无法离开这诡异的青铜建筑了。

李莲花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翻涌的焦躁与对未知前途的忧虑。他深知,越是身处绝境,越需冷静。既来之,则安之。眼下情况不明,前路莫测,这位名叫张起灵的神秘人物是他们目前唯一的依靠和线索。虽然冷漠如冰,难以接近,但至少暂时没有表现出直接的敌意,方才一路更是间接救了他们性命。

他拉着白芷,在距离张起灵不远处,也靠着冰冷的青铜墙壁坐了下来。这处石门前的空间相对之前走过的通道要宽敞一些,气息也更为沉静,似乎确实是某个特殊的安全节点或庇护所。

通道内,再次陷入了那种无边无际、足以将人逼疯的绝对寂静之中。

只有墙壁上永恒的淡绿色荧光在无声地流淌、循环,如同这巨大青铜造物冰冷而规律的脉搏,映照着三个来自不同世界、背负着不同宿命、因莫名缘由聚集于此的人。光影在他们脸上明明灭灭,仿佛在诉说着无声的故事。

李莲花默默运转扬州慢心法,醇和绵长的内力在经脉中缓缓流转,滋养着消耗过度的身体,同时依旧分出一丝心神,警惕地留意着四周任何一丝一毫的风吹草动。白芷则从随身携带的、看似不大却内藏乾坤的药囊中,取出一个温润的白玉小瓶,拔开塞子,倒出两粒呈碧绿色、散发着沁人心脾清香的药丸。她自己先服下一粒,然后将另一粒递给李莲花。

“凝神丹,可宁心静气,加速内力恢复。”她轻声道,声音在这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李莲花接过,毫不犹豫地放入口中。药丸入口即化,一股清凉甘洌的药力顿时如同涓涓细流,迅速散入四肢百骸,抚平了因紧张和消耗带来的疲惫与燥意,精神为之一振,内力恢复的速度似乎也快了一丝。他冲白芷笑了笑,那笑容在荧光的映照下显得有些苍白,却依旧带着让人安心的温和力量,示意自己无碍。

他们之间这自然而亲昵、充满信任的互动,落在对面闭目养神、仿佛已与石门融为一体的张起灵眼中……不,他并未睁眼,浓密的睫毛纹丝不动,仿佛对外界的一切声响、气息、乃至这微弱的人情温暖,都彻底隔绝,漠不关心。

时间在这片诡异的青铜空间里,仿佛失去了固有的刻度,变得粘稠而缓慢,又仿佛在飞速流逝,难以把握。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小半个时辰,或许更久。一直如同石雕般闭目调息的张起灵,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眉头,那蹙眉的幅度细微得如同蜻蜓点水。他搭在膝盖上的、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指节因用力而显得有些发白。

这个极其细微、常人绝难察觉的动作,却立刻引起了白芷的注意。她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手术刀,瞬间落在他深蓝色冲锋衣的左侧肩胛部位。那里,衣料的颜色似乎比周围要略微深沉一些,呈现出一种被液体浸润后干涸的暗色。之前忙于奔逃,光线混乱,未曾留意。此刻在这相对稳定、光线也更为集中的石门附近,她凭借医者超乎常人的敏锐视觉和对气血的感知,终于确认了那一丝极其淡薄、却被他身上某种类似草药与矿物质混合的冰冷气息刻意掩盖了的……血腥气。

他受伤了。而且从衣料浸润的范围和颜色深度,以及他此刻无意识流露出的细微反应来看,伤口似乎不轻,并未完全愈合,甚至可能还在隐隐作痛或受到了影响。

白芷沉吟了片刻,纤长的手指在药囊中略一摸索,取出了一个比之前白玉瓶稍大一些的白色细瓷瓶。她起身,动作轻缓如同落雪,走向靠坐在石门前的张起灵。

她的脚步很轻,几乎落地无声。但张起灵在她靠近到约莫五步距离时,便倏然睁开了眼睛!那双淡漠的眸子在睁开的瞬间,如同沉睡的凶兽觉醒,瞬间凝聚起足以冻裂灵魂的警惕和冷意!周围的空气都仿佛因这目光而骤然下降了数度,变得寒冽刺骨。他周身肌肉微微绷紧,虽未起身,却已进入了随时可以发动雷霆一击的状态。

李莲花也几乎在同一时间起身,无声地移至白芷身侧,呈一个隐隐保护的姿态,面对张起灵那冰冷的目光,语气平和地解释道:“张兄,内子略通医术,见你似乎有伤在身,步履间略有凝滞,气息微浊,故此前来看视。绝无恶意,还请勿怪。”他点明白芷的意图,也间接说明了自己观察到的细节,以示坦诚。

白芷在安全的距离外停下脚步,举起手中的白色瓷瓶,语气依旧是她一贯的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如同在陈述一个事实:“此乃药王谷秘制金疮药,对外伤、尤其是撕裂伤与毒创有奇效。你左肩胛下方的伤,气血不畅,隐有黑气,若不及早彻底处理,恐毒质深入筋骨,致伤口溃烂难愈,乃至侵蚀经脉。”

张起灵沉默地看着她,那目光冰冷如初,又扫过她手中那看似普通的白色瓷瓶,眼神里的锐利警惕稍稍褪去了一丝,但依旧没有任何动作,也没有开口说话,仿佛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在衡量、在判断。

白芷也不催促,只是举着药瓶,静静地、坦然地回视着他,清冷的眸光里没有任何退缩,也没有多余的同情或怜悯,只有一种医者面对伤患时的专注与笃定。

通道内,又一种微妙的、无声的僵持开始弥漫。荧光流淌,时间滴答。

最终,在长达十几次呼吸的沉默对峙后,张起灵移开了视线,重新闭上了眼睛,身体那极度紧绷的状态,几不可察地放松了一线。这,算是他无声的默许。然而,他微微向后靠紧石门的姿态,以及依旧平稳却隐含戒备的呼吸,显示他并未完全放松警惕,仍保留着最基本的防御本能。

白芷不再犹豫,迈步上前,在他身侧蹲伏下来。她没有试图去脱他那件显然具有特殊功能的深蓝色冲锋衣,只是从药囊中取出一柄刃口极薄、闪着寒光的小巧银刀,动作熟练而精准地,小心翼翼地沿着他左肩胛下方伤口周围的衣料边缘,划开了一道口子。

衣料分开,一道狰狞的伤口暴露在荧光之下。

那并非寻常刀剑所致的整齐切口,而是一道深可见骨的撕裂伤,皮肉翻卷,边缘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青黑之色,甚至隐隐有些发紫。伤口周围的肌肉微微肿胀,靠近了能闻到一丝极淡的、混合了血腥的腐败气息。更令人心惊的是,那青黑色似乎还在沿着细微的血管脉络,极其缓慢地向周围健康组织渗透,显然伤口不仅是被巨力撕裂,更沾染了某种性质阴寒、带有腐蚀性的未知毒素或物质。

李莲花在一旁看得眉头紧锁,心中凛然。这伤口形态古怪,绝非寻常猛兽或人类武功能造成,倒像是被某种力量巨大、爪牙带有奇异毒性的未知生物所伤。这青铜建筑之内,果然还隐藏着更多难以想象的凶险。

白芷面色不变,眼神专注如同寒星。她先是取出一个皮质的小水囊,用里面特制的、加入了消炎镇痛药材的清水,仔细地清洗伤口,冲去凝固的血痂和可能的污物。然后,她取出数枚长短不一、细如牛毛的银针,指尖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精准无比地刺入伤口周围的几处关键穴道。下针快、准、轻,银针微微颤动,发出几乎不可闻的嗡鸣。

这是药王谷秘传的“定元针法”,既可封住伤口周围的血脉,有效阻止毒素随气血运行进一步扩散,也能极大程度地麻痹局部神经,减轻清创带来的剧痛。

张起灵的身体在她下针的瞬间,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搭在膝盖上的手掌握成了拳,指节更加苍白。但他依旧紧抿着唇,连一声闷哼都未曾发出,仿佛那足以让寻常壮汉惨叫出声的痛楚,于他而言不过是清风拂体。

白芷心无旁骛,开始清创。她用银刀小心地剔除掉伤口边缘那些已然坏死、泛着青黑色的腐肉,动作轻柔却果断,每一刀都恰到好处,既彻底清除了毒素源头,又最大限度地保留了健康的组织。腐肉剔除,暗红色的鲜血重新渗出,但颜色已比之前正常了许多。

接着,她拔开白色瓷瓶的木塞,将里面淡金色的、散发着浓郁药香与一丝清凉气息的药粉,均匀地撒在清理干净的伤口上。药王谷秘制金疮药效果奇佳,药粉触及伤口,那细微的渗血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止住。更神奇的是,那萦绕在伤口周围的青黑之气,仿佛遇到了克星,开始缓缓消退、变淡。

最后,她用干净的白色棉纱绷带,动作熟练地将伤口包扎得整齐利落,既保证了药力持续作用,又不影响关节活动。

做完这一切,白芷将用具收回药囊,清理干净双手,默默退回李莲花身边,重新坐下。依旧是那副清冷如玉、不染尘埃的样子,仿佛刚才那细致入微、耗费心神的救治,只是她漫长行医生涯中,一件微不足道、理所应当的小事。

张起灵缓缓睁开眼,先是低头看了看自己左肩胛下方那包扎得干净利落、甚至带着一丝药王谷特有美学风格的绷带。他能清晰地感受到,之前那隐隐作痛、带着阴寒麻痹感的伤口,此刻被一股温和清凉的药力包裹,痛楚大减,那股侵蚀性的阴寒之力也被有效地遏制住了。

他抬起眼,目光落在白芷那张平静无波的清丽面容上,那双淡漠得如同万古冰原的眸子里,似乎闪过一丝极其微弱的、如同流星划破夜空般难以捕捉的波动——那或许是一丝讶异,或许是一分确认,又或者,是一缕被冰封了太久、几乎已经遗忘的……类似于“感激”的情绪碎片。

他什么也没说,没有道谢,没有评价,只是对着白芷的方向,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颔首。

一个简单到极致的动作。

却代表着一种态度的转变,一种关系的微妙进展。

从最初的纯粹审视与漠然,到危机中的引领与无声援手,再到此刻,这微不足道的一丝……认可。

李莲花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稍稍松了口气,一直紧绷的心弦也略微放松了一丝。他知道,在这危机四伏、前路未知的绝境之地,这由一次救治换来的、微不足道的一丝认可,或许就是他们能否获取更多信息、乃至最终活下去的关键基石。信任的建立,总是始于微末。

他重新坐下,背靠着冰冷坚硬的青铜墙壁,看着对面再次闭目调息、仿佛与周围环境彻底融为一体的张起灵,又看了看身边神色依旧平静、却悄然递给他一个“安心”眼神的白芷,心中百感交集,五味杂陈。

青铜门内,光阴仿佛停滞,唯有点点荧光见证着这一切。

而门外,或者说,这庞大到不可思议的青铜建筑之外,那个他们熟悉的、有着蓝天白云、四季更迭、烟火人间、爱恨情仇的江湖,又是什么样的光景?

莲花楼是否依旧静立山谷?狐狸精是否安然?

他们,还能有机会回到那一切之中吗?

无人知晓。

唯有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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