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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阵古老的船歌,像一把无形的钩子,从洞口深处探出,勾住了我的神魂。我的肌肉绷紧,身体却无法动弹,被那苍凉的粤语旋律冻结在原地。那不是简单的声音,是一种浸泡了百年怨念的咒。

“别听。”

叶知秋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她不知何时从腰间解下一个锦囊,捏碎了里面某种晒干的草药。一股辛辣混合着薄荷的清凉气息冲入鼻腔,将那股檀香与咸腥味压了下去。

我的意识清明过来。

“这是局,也是唯一的路。”我盯着那个深不见底的洞口,下方涌出的风吹动我的衣角,一只冰冷的手在抚摸。

“我先下。”武胜没有废话,从背包里取出一卷特制的攀岩绳,一端固定在祠堂最粗的一根承重柱上,另一端抛入洞口。绳子下坠了很久,才传来一声微弱的“噗”声,落入了水中。

他回头安排:“阿King,你第二。叶知秋第三,文渊,你断后。”

这是一个纯粹基于战斗力的安排。

“不行。”我摇头,走到洞口边缘,“我先。”

武胜的眉毛拧了起来,刚要开口。

“这里的东西,认我。”我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或者说,认他。我下去,能提前感知到机关的‘气’,你们跟着我,能避开很多麻烦。”

武胜盯着我的眼睛,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眸子里,是一种对我状态的审视。他最后点了点头,退后一步,握紧了绳索的上端。

我没再犹豫,抓住湿滑的绳索,翻身进入洞口。

黑暗吞噬了我。

向下的过程比想象中更漫长。洞壁并非土石,而是一种湿滑黏腻的触感。我打开头灯,光柱照亮的一瞬间,胃里一阵翻搅。

墙壁,是由无数巨大的、灰白色的牡蛎壳与黑色的珊瑚礁胡乱堆砌而成。壳与礁的缝隙里,填满了某种凝固的、类似沥青的黑色胶状物。整条通道,像某个巨型海洋生物的食道。墙壁上,每隔几米,就嵌着一枚人头大小的夜光螺,它们散发着幽绿色的磷光,将我的影子在身后拉得很长,扭曲变形。

这里不是在地下,这里分明是在水下。这座祠堂,是一个伪装在陆地上的,通往海底的入口。

双脚落地的瞬间,踩到了一片松软的沙地。我解开绳索,环顾四周。这里是一段相对宽敞的甬道,空气里那股海水咸腥味和檀香味更加浓郁。头灯的光柱尽头,黑暗深不见底。

武胜、阿King、叶知秋依次滑了下来。

“我的天。”阿King看着周围的墙壁,低声骂了一句,“这他妈是龙宫吗?”

“是墓。”叶知秋的脸色很差,“用死去的生物骨骼建造的墓穴。你看那些牡蛎壳,每一个上面都有一个钻孔,用来放干血液和魂魄的。这是南洋一种很恶毒的‘囚灵葬’。”

我们没有停留,保持着警戒队形向前推进。我走在最前,武胜紧随其后,阿King和叶知秋在中间,他负责监控电子设备,她负责辨识术法痕迹。

走出不到二十米,我抬手示意停止。

前方的甬道两侧,出现了十几个半人高的壁龛。每一个壁龛里,都摆放着一个漆黑的小陶瓮,瓮口用红布封着。

“别靠近。”我压低了声音。在我的感知里,那些陶瓮中没有死气,反而充满了躁动不安的、微弱的生命能量,像一窝即将破壳的蛇蛋。

“哇……哇……”

不等我们反应,一声微弱的、像是隔着厚厚的水层传来的婴儿啼哭声,从一个瓮里传了出来。那哭声带着诡异的穿透力,直接钻进脑子里,像一根小小的羽毛在搔刮着大脑皮层,让人心烦意乱。

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

此起彼伏的婴儿啼哭声从两侧的壁龛中响起,汇成一片让人头皮发麻的噪音。这噪音不只是干扰,它在勾起人内心最原始的烦躁与戾气。我瞥见武胜的太阳穴青筋在跳动,他下意识地捏了捏指骨。

“鬼仔蛊。”叶知秋迅速从怀里取出一个小小的铜制香炉,点燃了一小块墨绿色的香料,“他们把岭南的蛊术和南洋的鬼仔炼养法结合到了一起。走,快。”

一股清冽的草木香气散开,那股钻入脑海的哭声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减弱了许多。

我们加快脚步,穿过这段遍布鬼仔蛊瓮的甬道。就在即将走出这片区域时,阿King的脚步突然一顿。

“等等。”他指着左手边最后一个壁龛,“这个,不一样。”

那个壁龛里的陶瓮,没有发出哭声。它只是静静地立在那里,但封口的红布上,渗出了一圈暗黑色的、类似油渍的痕迹。

我的感知探过去,心脏猛地一缩。其他的瓮里都是躁动的生命能量,而这一个,里面是纯粹的、冰冷的死寂。

不等我开口警告,那块浸透了黑油的红布,“噗”的一声,被一股无形的力量从内部顶开。一股带着浓烈海腥味的灰白色雾气,像一条蛇,从瓮口喷了出来。

“咸水煞,闭气!”我大吼一声,同时向后急退。

这是岭南沿海地区一种极阴损的邪术,将溺毙者的怨气与海水中的盐分炼化成毒雾,能腐蚀活人的皮肉,更能侵蚀阳气。

武胜反应最快,他一把将身边的阿King和叶知秋推到身后,自己则跨前一步,全身的肌肉贲张。一股灼热的气浪以他为中心炸开,将周围湿冷的空气都烤得扭曲。

“滋啦——”

灰白色的毒雾撞上他灼热的气场,发出冷水泼上滚油的炸响。武胜闷哼一声,裸露在外的胳膊上,皮肤迅速泛起一片片红斑,像是被高浓度的盐水灼伤。

毒雾被他一个人硬生生扛了下来,但雾气并未消散,反而更浓郁地翻滚着。

就在这时,我迎着那片毒雾冲了过去。在与雾气接触的前一刻,我从指间弹出一枚银针。叶知秋用家族秘法炼制的“破煞针”。

我的意识早已顺着那股咸水煞的“气”,逆流而上,锁定了它的核心——那个正在不断喷吐毒雾的陶瓮。银针脱手的刹那,我将一缕精纯的念力附着其上。

针穿过毒雾,精准地钉在了黑色陶瓮的正中央。

“咔嚓。”

一声清脆的裂响。陶瓮的表面出现一道裂缝,然后像蛛网般蔓延开来。那股不断向外喷吐的毒雾像是被掐断了源头,猛地一滞,随即在武胜的气场灼烧下,快速消散。

“你没事吧?”叶知秋快步上前,从药包里拿出一种白色药膏,涂在武胜的手臂上。红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

“小意思。”武胜甩了甩胳膊,眼神里的凝重却又多了一分。

阿King看着碎裂一地的陶瓮碎片,后怕地开口:“这他妈的,一步一个坎。”

“对方知道我们的能力配置。”我看着前方依旧深邃的黑暗,声音很冷,“这个‘咸水煞’,是冲着武胜来的。他们知道我们队伍里有一个阳气鼎盛的人,用这种最耗阳气的邪术来消耗他。”

我的话让气氛更加压抑。这不是随机的陷阱,这是精准的、量身定制的狙杀。

继续前行。甬道开始变得狭窄,头顶的夜光螺越来越少,光线也愈发昏暗。脚下的沙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湿滑的礁石,上面布满了青苔。水滴声从四面八方传来,滴滴答答,敲打在每个人的神经上。

阿King的平板电脑上,一个简易的信号探测软件界面闪烁着微光。他忽然停下脚步。

“有生物电流。”他指着屏幕上一条正在起伏的波形,“很微弱,但频率很稳定。不是电鳗那种强电流,更像是一种……控制信号。”

他话音未落,甬道前方的光影一阵扭曲。几道模糊的、人形的影子,从湿漉漉的墙壁上“渗”了出来。

那些影子的轮廓极不稳定,像水中的倒影,四肢被拉长,关节以一种反物理的方式扭曲着。它们没有五官,只有一张不断开合的、黑洞般的嘴。它们身上,穿着破烂的、泡到发胀的衣服,一步一步,摇摇晃晃地朝我们扑来。

“海鬼幻影。”叶知秋皱眉,“混杂了精神攻击。”

武胜冷哼一声,刚要上前,用血气直接震散这些幻象。

“别动。”我拦住了他,“省点力气。”

我的目光没有看那些扑来的幻影,而是死死盯着它们身后二十米外,左侧墙壁上的一块不起眼的珊瑚。那块珊瑚的颜色,比周围的要深一些,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暗红色。在我的感知里,阿King所说的生物电流,其核心节点,就在那里。

这些幻影,只是傀儡。

我伸出右手食指,指尖上,一缕极其微弱的、几乎无法察觉的金光一闪而逝。我没有念咒,也没有使用任何法器。我只是在脑海里,清晰地“看”到了那条从珊瑚连接到幻影的无形能量线。

然后,用我的意志,将它“剪断”。

“破。”

我轻声吐出一个字。

二十米外,那块暗红色的珊瑚,无声无息地,从中间裂开了一道笔直的缝。那些张牙舞爪扑到我们面前的“海鬼”幻影,像被拔掉电源的投影仪画面,瞬间扭曲、闪烁,然后消失在湿润的空气里。

阿King看着平板上瞬间归零的波形图,又抬头看看我,嘴巴张了张,没说出话来。

“你的控制力……”叶知秋看着我的手指,眼神里是掩饰不住的惊异,“比以前精准太多了。”

“路走多了,自然就熟了。”我收回手。

这一路上,我几乎没有动用方九霄那种排山倒海的力量,只是借用他对“气”的精准感知,像一个最精密的拆弹专家,提前拆解掉每一个引信。

又走了大概十分钟,前方豁然开朗。

我们走出了狭长的甬道,进入了一个巨大的、半天然半人工的海底石窟。

石窟高得看不见顶,只能看到幽绿色的磷光在极高处的岩壁上闪烁,像遥远的星辰。四周的石壁上,附着着厚厚的海藻和藤壶,还在缓缓滴着水。空气里,那股海水与檀香混合的气味浓烈到了极致。

整个石窟的正中央,赫然停放着一艘船。

一艘巨大的、斑驳的木质中式古帆船。三桅,福船的形制。它的船身几乎被盘根错节的海藻和珊瑚彻底包裹,看不出原本的木色。破败的船帆像被撕碎的裹尸布,无力地垂挂在桅杆上。最诡异的是,船头并非指向我们来的入口,而是指向石窟另一侧一个更加巨大的、黑漆漆的出水口。那里,直接连通着外面的大海。

而这艘如同鬼魅般的古船周围,站着数十个“人”。

它们穿着破破烂烂、早已看不出颜色的清代水师号褂,身体呈现出一种溺亡者特有的青白浮肿。它们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眶是两个空洞的黑窟窿,就那样静静地站立在船的四周,一动不动。

我们四个人的呼吸,在这一刻几乎同时停滞。

它们不是僵尸,僵尸身上有尸气。它们身上,只有一股被禁锢了百年,早已与海水融为一体的怨念。它们是海难者的怨魂,被某种邪术强行束缚在这些早已腐朽的尸骸里,成了这艘鬼船的守卫。

“欢迎仪式。”武胜从牙缝里挤出这四个字。

就在他说话的瞬间,那些青白色的“人”,仿佛听到了指令,齐刷刷地,动作僵硬地,转过了头。

数十个空洞的眼眶,同时对准了我们所在的方向。

它们张开了嘴。

那熟悉的,古老而苍凉的船歌,再一次响彻整个石窟。这一次,不再是远方的吟唱,而是近在咫尺的、空洞的合唱。

歌声不再勾魂夺魄,反而充满了无尽的悲凉和绝望。像一群迷失了归途的船员,在用生命最后的力气,唱着永远无法抵达故乡的船歌。

歌声在石窟中回荡,震得人耳膜发疼。

然后,歌声骤停。

死一般的寂静。

下一秒,所有怨魂同时张开嘴,发出一声无声的尖啸,朝着我们猛冲过来。

与此同时,那艘死寂的古帆船的船舱深处,两盏灯,亮了。

那不是灯。

那是一双幽绿色的、如同鬼火般的巨大眼睛。它在黑暗的船舱里睁开,冰冷、无情,带着俯瞰蝼蚁般的漠然,锁定了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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