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景瑞的身体，在冰冷光滑的黑曜石地面上，还残留着一丝余温。
他嘴角带着那抹解脱般的、近乎安详的弧度，仿佛最后看到的不是死亡，而是他终于算尽天机、为同伴撬动的那一线生机。鲜血从他身下缓缓晕开，像一幅寂寥的梅花，印在这不属于人间的冰冷地面上。
那枚布满裂痕的玉牌，从他松开的手指间滚落，叮当一声脆响，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碎了吗？
陆文渊只瞥了一眼，心脏就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但下一刻，所有的杂念都被强行压下，压进沸腾的血与燃烧的意志最深处。他不能分心，一丝一毫都不能。陈景瑞用命换来的“滞涩”之机，用命换来的阵眼裂痕，不能浪费。
对面，季元辰的气息已经彻底改变。
那身笔挺的中山装无风自动，衣摆猎猎作响。他原本清癯儒雅的面容，此刻爬满了一道道扭曲的、仿佛活物般的暗紫色纹路，从脖颈向上蔓延，覆盖了半边脸颊，让他的表情在冰冷理性与狰狞狂乱之间不断切换。他的双眼，一只依旧保持着那种剔透幽深的理性光泽，另一只却已化为纯粹的、不断翻滚着怨毒与混乱的浊黄色，瞳孔竖立，如同冷血爬虫。
磅礴、混乱、充满毁灭气息的暗紫色能量，混杂着无数尖啸、哀嚎、诅咒的意念碎片，如同失控的火山，从他体内喷涌而出！那是百年来，被他吞噬、镇压、强行炼化进“源初之眼”体系，此刻因核心受损而反噬释放出的无数“诡”之本源！
它们不再是温顺的“规则零件”，而是挣脱束缚的复仇凶灵！
这些狂暴的能量并未散逸，反而被季元辰那偏执到极致的意志强行收束、驾驭，在他身后凝聚、翻滚，隐隐形成一片不断变幻的恐怖虚影——时而如同百鬼夜行，时而如同万蛊噬心，时而如同血海翻波，时而如同尸山骨林……全是岭南大地百年来，被“水底衙”卷入、吞噬的诡谲惨象！
空间剧烈震荡。那十二根石柱上的浮雕仿佛受到了刺激，光影扭曲，那些历史中的人影更加疯狂地舞动、哭嚎，散发出绝望、恐惧、愤怒的负面精神波动，汇入季元辰身后那片能量狂潮中。
“源初之眼”球体仍在震颤，表面的裂痕处，泄露的地脉龙气与紊乱的秩序能量激烈冲突，引发阵阵低沉的、仿佛空间本身在呻吟的闷响。球体旋转变得极不稳定，内部星云生灭的节奏彻底混乱，光芒忽明忽暗。
整片核心空间，已然化作能量乱流肆虐的绝地。
“感受到了吗……”季元辰开口，声音也变成了双重叠加的诡异音调，一个是原本的理性冰冷，另一个则是无数嘈杂怨念混合的嘶哑咆哮，“这才是真实……力量的真实！秩序只是表象，混乱才是本质！你们维护的所谓‘生机’世界，其根基，也不过是无尽的吞噬与挣扎！”
他缓缓抬起右手。那只手上，暗紫色能量与金色秩序锁链的残光交织缠绕，五指弯曲如钩。
“现在，让你们亲身体验……被世界‘本质’吞噬的滋味！”
“轰——！”
没有预兆，他身后的能量狂潮猛然分出一股，化作一条由无数痛苦人脸、扭曲肢体、尖牙利齿构成的暗紫色巨蟒，带着凄厉到极致的灵魂尖啸，朝着陆文渊和武胜当头噬下！巨蟒所过之处，连空气都仿佛被“污染”，留下道道黏稠的黑色轨迹，散发出腐朽与绝望的气息。
这一击，不再蕴含任何“规则”的精细，纯粹是力量与怨念的暴力倾泻！
“小心！别硬接！这些能量带着强烈的精神污染和腐噬特性！”陆文渊厉声喝道，同时手中量天尺急点地面，尺端光芒迸发，不是攻击，而是在身前急速划出一个古朴的圆。
“衡·御！”
圆成瞬间，一层淡金色的、仿佛水波般不断荡漾流转的光幕骤然展开，横亘在两人与那暗紫色巨蟒之间。光幕之上，隐约有山川虚影沉浮，有星辰轨迹明灭，散发出一种中正平和、包容化解的意境。
这是陆文渊结合方九霄的“镇”与自身领悟的“衡”，在昆仑感悟天地规序后，初步形成的防御法门——不追求绝对坚固，重在“疏导”与“平衡”，将冲击的力量分散、转化、消弭于无形。
“嗤——！！！”
暗紫色巨蟒狠狠撞在淡金光幕上！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只有令人牙酸的、仿佛强酸腐蚀金属的刺耳声响。巨蟒头部那张由无数痛苦人脸汇聚成的“口器”，疯狂啃噬、撕咬、喷吐着污秽的能量。淡金光幕剧烈荡漾，涟漪急闪，表面不断有金色的光屑被侵蚀剥落，又迅速从陆文渊持尺的手中得到补充。
陆文渊脸色一白，只觉得一股冰寒刺骨、充满了疯狂与绝望意念的污秽力量，透过光幕不断冲击他的心神，试图污染他的意志，瓦解他的力量结构。他咬牙硬撑，体内温润的力量疯狂运转，竭力维持着光幕的“平衡”与“净化”特性，将那股污秽之力一点点引导、分散、化解。
“老武！”陆文渊从牙缝里挤出声音。
“明白！”
早已蓄势待发的武胜，在陆文渊撑开光幕的瞬间，就已如同捕食的猎豹，从光幕侧翼疾冲而出！他没有选择正面冲击那条巨蟒，而是凭借武者惊人的直觉与速度，划出一道曲折的弧线，目标直指——季元辰本体！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武胜周身稀薄却凝练如汞的阳气彻底燃烧起来，在他体表形成一层炽烈的、暗金色的火焰般光晕。他每一步踏在黑曜石地面上，都留下一个微微焦灼的脚印。手中那柄厚背砍刀，刀身嗡鸣，暗红色的刀光暴涨，拖曳出一道灼热的轨迹！
“给老子——破！！”
怒吼声中，武胜人刀合一，将毕生武道修为与沸腾战意凝聚于一斩！刀光化作一道撕裂黑暗的赤红雷霆，带着一往无前、破除一切邪祟的刚猛意志，朝着季元辰当头劈落！刀锋未至，那股灼热阳刚、专克阴邪的刀意，已经让季元辰周身翻滚的暗紫色能量为之一滞！
面对这凝聚了武者心血与性命的决死一击，季元辰那只浑浊的黄色竖瞳中，闪过一丝混杂着厌恶与不屑的神色。
他不闪不避，只是抬起了左手。
左手之上，暗紫色纹路最密，指尖缭绕的不再是纯粹能量，而是无数细密到极点的、如同活物般蠕动的金色秩序符文残片！
他对着武胜劈来的赤红刀光，屈指一弹。
“铛————————！！！”
一声远超之前任何金铁交鸣的恐怖巨响，在这密闭空间里炸开！音波肉眼可见地扩散，撞在四周石柱和穹顶上，引发隆隆回响！
武胜那无坚不摧的赤红刀光，竟被季元辰这看似轻描淡写的一指，硬生生弹得偏离了方向！刀锋擦着季元辰的耳畔掠过，斩在空处，将后方一片能量乱流劈得剧烈翻滚！
而武胜本人，则如遭重击！一股冰冷、坚硬、充满了“否决”与“定义”意味的诡异力量，沿着刀身逆冲而上，瞬间侵入他的手臂经脉！
“噗！”武胜闷哼一声，虎口彻底崩裂，鲜血长流，整条右臂瞬间麻木失去知觉，砍刀几乎脱手！更可怕的是，那股力量还在向他体内侵蚀，所过之处，他炽烈的阳气竟被强行“定义”为“混乱”、“无效”，迅速黯淡、消解！
这不是力量的对抗，这是……规则层面的“否定”！
季元辰那只保持着理性的右眼，冷冷看着踉跄后退的武胜。
“武家的‘血勇’，刚猛有余，灵性不足。在绝对的‘定义权’面前，你的力量，从一开始就被判定为‘错误’。”他声音冰冷，左手五指张开，对准武胜，“错误，需要被……格式化。”
数道更加凝练、更加诡异的暗金色锁链（秩序规则与诡物本源的混合体），如同毒蛇出洞，从他掌心爆射而出，迅疾无比地缠向武胜的四肢和脖颈！这些锁链一旦缠实，恐怕瞬间就能将武胜的力量乃至生命“格式化”清除！
“休想！”
就在锁链即将触及武胜的瞬间，陆文渊的身影鬼魅般出现在武胜身前！他手中的量天尺不知何时已换到了左手，尺身光芒虽黯，却依旧坚定。而他的右手，并指如剑，指尖萦绕着一缕奇异的力量——非金非黑，是一种更加混沌、更加包容的灰蒙蒙光泽，仿佛初开的天地。
那是他在昆仑感悟，结合“平衡”之道，初步触及的“规序之本”——虽只是皮毛，却已超脱单纯的“镇”与“衡”。
陆文渊并指，对着那几道暗金色锁链，凌空虚划！
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势，只有一道极淡的、灰蒙蒙的轨迹划过空中。
轨迹所过之处，那几条蕴含着“定义”与“否定”规则的暗金锁链，仿佛遇到了天敌克星，剧烈震颤起来！锁链表面的符文疯狂闪烁、扭曲、崩解，其内部那冰冷绝对的“规则意志”，竟被那道灰蒙蒙轨迹中蕴含的、更加古老、更加基础的“存在即合理”的意蕴，强行干扰、中和、瓦解！
“嗤啦……”
几条锁链在距离武胜身体不到半尺处，寸寸断裂，化为光点消散！
季元辰那只理性右眼中，第一次露出了清晰的惊愕与……一丝难以遏制的贪婪。
“规序本源的气息？！你竟然……触摸到了这个层次？！”他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怎么可能……你才接触这个世界多久？！方九霄当年也未曾……”
他的话语戛然而止，因为陆文渊在划出那一指后，动作没有丝毫停滞！他趁着季元辰心神微震的刹那，左手量天尺猛地插入地面！
“地脉……听我号令！”
陆文渊低吼，将自身融合后的力量，通过量天尺这把能沟通、丈量地脉的奇物，疯狂灌入脚下出现裂痕的阵图节点！同时，他全力催动体内那一缕得自昆仑的“规序本源”气息，虽然微弱，却位阶极高！
他在做一件极其大胆，也极其危险的事情——主动引导、放大从阵眼裂痕中泄露出来的、狂暴的地脉龙气，并以自身为媒介和引导，将它们与这片空间中因“源初之眼”受损而失控的秩序能量、季元辰释放的诡物本源怨念……强行“搅拌”在一起！
不是镇压，不是疏导。
而是……加剧混乱！
既然季元辰认为混乱是本质，那好，我就给你更多、更狂暴、更无法控制的“本质”！
“你疯了？！”季元辰瞬间明白了陆文渊的意图，脸色剧变！他身后的能量狂潮更加剧烈地翻滚起来，想要阻止，但陆文渊的举动太突然，而且那缕“规序本源”气息对能量的干扰效果出奇的好，竟让他一时难以完全掌控局面。
“嗡——轰隆隆——！！！”
以陆文渊插下量天尺的位置为中心，一股无法形容的、五彩斑斓又混杂着污秽黑紫的恐怖能量乱流，如同被点燃的火药桶，轰然爆发！地脉龙气的厚重磅礴，秩序能量的冰冷锐利，诡物怨念的阴毒疯狂……数种性质截然不同、甚至彼此冲突的力量，被粗暴地揉合在一起，形成了毁灭性的能量风暴，向着四面八方横扫而去！
首当其冲的，就是距离最近的季元辰！
他周身的护体能量被这股混乱风暴冲击得明灭不定，身后那片能量狂潮更是直接被卷进去一部分，引发了更加剧烈的内部冲突和爆炸！他闷哼一声，身体晃了晃，脸上那些暗紫色纹路疯狂蠕动，显然控制如此多且冲突的力量，在外部环境剧变下，对他也是巨大的负担。
陆文渊和武胜同样被风暴波及。陆文渊早有准备，在风暴爆发的瞬间，就撤回量天尺，拉起刚刚缓过一口气的武胜，急速向侧面一根石柱后方闪避。即便如此，混乱的能量乱流如同无数把小刀刮过身体，护体力量被迅速消磨，两人身上瞬间多了数十道细密的血口。
但他们的眼神，却越发亮得惊人。
机会！
季元辰对力量的绝对掌控，被打破了！这片空间，暂时成了无主的、更加危险的混乱战场！
“他的力量太杂！控制这种规模的能量乱流，还要压制体内反噬，负担一定极重！”陆文渊飞快地对武胜低语，同时往自己和武胜身上拍了两张早已准备好的、叶知秋特制的“定神护心符”，暂时稳住心神，抵抗无处不在的精神污染，“不能给他喘息重新掌控局面的机会！缠住他！消耗他！他的‘完美秩序’已经破了，现在比拼的，是谁更能在这片混乱中……活下去！”
武胜咬牙，用未受伤的左手接过砍刀，虽然右臂依旧麻木，但眼中战火熊熊：“明白！老子就算只剩一只手，也能啃下他一块肉来！”
两人对视一眼，无需多言，同时从石柱后冲出，一左一右，如同两支离弦之箭，再次射向被能量乱流暂时困扰的季元辰！
这一次，他们的战术更加明确，也更加狠辣。
陆文渊不再试图正面抗衡季元辰那混杂了规则与诡力的恐怖能量，而是凭借灵活的身法和量天尺对能量的微妙感应，游走在混乱风暴的边缘，不断用那缕“规序本源”气息干扰、点破季元辰试图重新凝聚的能量节点，打乱他的节奏，像一只最烦人的牛虻。
武胜则完全放弃了华丽的招式，将所有的力量、意志、乃至伤痛带来的暴怒，都凝聚在最简单、最直接的劈砍突刺上。他不再追求一刀破敌，而是如同最悍不畏死的悍卒，一刀接一刀，不断斩向季元辰的护体能量最薄弱处，哪怕每次都被震得气血翻腾、伤口迸裂，也绝不后退半步，用最蛮横的方式，消耗着季元辰的力量和心神。
季元辰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窘境。
外有陆文渊精准阴险的规则干扰和武胜悍不畏死的贴身猛攻。
内有因“源初之眼”裂痕而失控反噬的多种能量，以及体内镇压的无数诡物本源因外界混乱而加剧的躁动。
他那张一半理性一半狰狞的脸上，表情不断变幻。理性的一面在飞速计算着最优解，试图重新掌控全局；疯狂的一面则在咆哮，想要不顾一切地释放所有力量，将眼前的一切连同这片空间一起湮灭。
两种意念在他体内激烈冲突，让他原本行云流水般的应对，出现了越来越多的滞涩和破绽。
“滚开！”
季元辰烦躁地挥袖，一股混合了秩序锁链碎片和鬼哭狼嚎的冲击波将武胜再次震飞。武胜人在空中喷出一口鲜血，落地后却一个翻滚又站了起来，抹了把嘴角，狞笑着再次扑上，左手的刀势甚至比之前更狠、更毒！
陆文渊则趁机逼近，量天尺带着灰蒙蒙的光泽，闪电般刺向季元辰因分心而露出的一个能量流转间隙！
季元辰侧身勉强避过，量天尺的尺锋擦着他的肋下掠过，带起一溜血光和几片崩碎的中山装布料。那灰蒙蒙的气息侵入伤口，让他半边身体一阵酸麻，能量运转出现了短暂的紊乱。
“蝼蚁……安敢伤我！”季元辰彻底暴怒，那只浑浊黄瞳中疯狂之色大盛！
他不再试图精细控制，而是将体内大半的诡物本源怨念，混合着暴走的秩序能量，化作一道直径数米的、纠缠着无数痛苦面孔和破碎符文的暗紫金色洪流，朝着陆文渊和武胜无差别地碾压过去！他要以力破巧，用绝对的能量优势，一次性解决这两个烦人的虫子！
这一击的威势，远超之前！所过之处，连混乱的空间能量乱流都被强行排开、湮灭！
陆文渊和武胜瞳孔骤缩，这一击，躲不开，也几乎挡不住！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嗡……”
那一直震颤不休、光芒乱闪的“源初之眼”球体，内部那点极度压缩、因能量冲突而极不稳定的幽蓝核心，似乎被季元辰这全力一击外泄的狂暴能量所牵引……
到达了某个临界点。
球体表面，那道被量天尺点出的裂痕，骤然扩大了数倍！
紧接着——
没有声音。
或者说，声音超出了听觉的范畴。
只有一片纯粹到极致的、仿佛能湮灭一切色彩与形态的……
白。
无声的、毁灭性的纯白光芒，以“源初之眼”为核心，瞬间吞噬了整个核心空间，吞噬了陆文渊，吞噬了武胜，也吞噬了惊愕回头的季元辰，以及他轰出的那道恐怖洪流。
一切，都淹没在这无声的纯白寂灭之中。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失去了意义。
只有那枚滚落在陈景瑞手边、布满裂痕的玉牌，在纯白光芒席卷而过的瞬间，似乎微微亮了一下，映出了他嘴角那永恒定格的笑意。
然后，彻底化为齑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