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守拙的手还搭在妹妹手上。
她睡着了,呼吸轻得几乎感觉不到。
他低头看她脸。
眼角有细小的裂痕,嘴唇干得起皮。
手指还抓着那半块铜锁,指节发白。
他没动。
怕惊醒她。
风从竹梢上刮过,带下几片叶子。
一片落在她肩头,他伸手拂去。
天已经全黑了。
星星亮了一大片。
他抬头看了很久。
南斗六星排成一列,和小时候一样。
她忽然咳嗽了一声。
身体轻轻抖了一下。
他立刻低头:“醒了?”
她睁开眼,眼神有点懵。
看了看四周,又看向他。
“还在竹林?”
“嗯。”
“我没做梦吧?”
“不是梦。”
她慢慢坐直身子。
动作很慢,像是骨头生锈了。
他扶了她一把。
手刚碰到她胳膊,她就缩了一下。
他停住。
等她点头才继续。
她靠在青石上,喘了两口气。
然后说:“我想晒太阳。”
“明天就有。”
“不是明天。”
“是每天都想。”
“坐在院子里,背对着墙,让阳光照满全身。”
“可以。”
“我还想把蝴蝶绣完。”
“那只断翅的。”
“我用了十年时间,只绣出一半。”
“线不够,布也不够。”
“但我记得样子。”
他从怀里拿出布片。
递给她。
她接过,手指摩挲着针脚。
那些线歪歪扭扭,有的地方扎穿了底布。
“你看,这里本来要绣翅膀。”
“可后来手抖,绣成了裂痕。”
“我就让它那样了。”
“像真的受伤了一样。”
“现在能补好了。”
“你能陪我去买布吗?”
“我去哪,你去哪。”
“你说过的。”
她嘴角动了一下。
像是笑了。
她把布片叠好,放进怀里。
然后看着他。
“哥,以后我们做什么?”
他没说话。
这个问题他没想过。
过去十年,他只做一件事——找人、追凶、杀人。
现在仇人倒了,路却没了。
他望着远处山影。
那里曾经是他必须踏平的地方。
现在他不想去了。
她等了一会儿,见他不答,就说:“我不想再躲了。”
“不想半夜听见脚步声就发抖。”
“不想吃饭时有人站在背后盯着。”
“我想自己煮饭,洗衣服,坐在门口纳鞋底。”
“谁也不怕。”
“这些都能有。”
“你会做饭吗?”
“不会。”
“但我可以学。”
“娘教过你,你也教我。”
她点点头。
目光落在自己手上。
“手不好使了。”
“拿针会抖。”
“剪刀也握不紧。”
“可我还是想试。”
“我帮你磨针。”
“把线染成你喜欢的颜色。”
“你要绣多久,我就陪你多久。”
她抬头看他。
眼睛里有一点光。
“你不恨了吗?”
“恨过了。”
“也打过了。”
“他跪在地上,我也没杀他。”
“不是饶他。”
“是我不能再变成那种人。”
“那你现在是谁?”
他想了想。
“是你哥哥。”
她伸手碰他手腕上的刺青。
“‘守’字还在。”
“一直在。”
“你还守什么?”
“守你。”
她低下头。
手指绕着衣角。
“我有时候觉得自己走不出来了。”
“脑子里还是那个屋子。”
“铁链响,门关上。”
“他说我该死。”
“说没人会来救我。”
“说我活着也是废物。”
“你是清漪。”
“你活着,就是对的。”
“可我已经不能像以前那样了。”
“我不需要你像以前那样。”
“我只需要你在。”
她吸了口气。
鼻子有点堵。
“我想换个名字。”
“不用杜清漪了。”
“用个新的。”
“重新开始。”
“你想叫什么?”
“还没想好。”
“但我不想带着过去活。”
“那就换。”
“名字换了,日子也就新了。”
她靠回青石。
闭上眼。
“我想睡在有窗的屋子里。”
“早上能看见光进来。”
“晚上能听见虫叫。”
“不用锁门。”
“也不用藏东西。”
“会有那样的屋子。”
“你能一直陪着吗?”
“我说过了。”
“刀在人在。”
“你在,我就在。”
她睁开眼。
看着他。
“我不是让你当保镖。”
“我是想……我们一起过日子。”
“你不是为报仇活着了。”
“我也不是为了等你活着了。”
“我们都该为自己活一次。”
他点头。
“我知道了。”
她伸出手。
掌心向上。
他把自己的手放上去。
十指扣住。
她的手很凉。
他用力握了。
“明天我们离开这里吗?”
“还不行。”
“你还没恢复。”
“路上太累。”
“那再坐一会儿。”
“好。”
她没松手。
他也坐着不动。
风吹过来,竹叶沙沙响。
一片叶子打在他肩上,滑到地上。
他没拂。
她忽然说:“哥。”
“嗯。”
“你有没有害怕过?”
“有。”
“怕什么?”
“怕找不到你。”
“怕找到你的时候,你已经不在了。”
“怕你恨我,怪我来得太晚。”
“我不恨。”
“我只恨自己撑不住。”
“你撑住了。”
“你比我更硬。”
她摇头:“不是硬。”
“是信。”
“我一直信你会来。”
“哪怕他们打我,灌药,关黑屋。”
“我嘴里不说,心里一直念你的名字。”
“所以你没丢那块铜锁?”
“缝在衣服里层。”
“洗澡也不敢拆。”
“怕一拿出来,就会被收走。”
“现在不用怕了。”
“可我还是不敢一个人待太久。”
“刚才睡着,梦见他又来了。”
“拿着刀,站在我床前。”
“我喊你,你没应。”
“我就醒了。”
“我在这。”
“你别走远。”
“我不走。”
她把手抽出来,抱住他的手臂。
脑袋靠在他肩膀上。
“让我靠一会。”
“你靠。”
她呼吸慢慢稳下来。
手还是抓着他袖子。
他没动。
任她靠着。
夜更深了。
温度降了下来。
他脱下外衣,披在她身上。
然后重新坐下。
她没醒。
睡得很浅。
他低头看她脸。
眉头微微皱着,像是还在防备什么。
他用手背试了试风向。
今晚会冷。
他决定不走了。
至少今夜不走。
她忽然动了一下。
嘴里发出一声低哼。
他立刻低头:“做噩梦了?”
她睁开眼。
眼神空了一下,然后聚焦。
“是你。”
“你真的在。”
“我在。”
她抬手摸他脸。
指尖冰凉。
“你老了。”
“三十多了。”
“我也是。”
“头发白了几根。”
“你看见了吗?”
他拨开她额前碎发。
几缕银丝混在黑发里。
“看见了。”
“难看吗?”
“不难看。”
“你什么样都好。”
她笑了。
很小,但真实。
她松开他的袖子,坐直身子。
然后说:“我想活下去。”
“你想就好。”
“不是苟活。”
“是好好活。”
“种菜,养鸡,晒被子。”
“冬天烤火,夏天乘凉。”
“你要是闲了,就练刀。”
“我给你做饭。”
“下雨天,我们一起补衣服。”
“我都听你的。”
“你别总顺着我。”
“你也该有自己的事做。”
“我现在的事,就是陪你。”
她摇头:“你得有自己的日子。”
“不只是围着我转。”
“你可以帮别人。”
“像你救我一样。”
“去护该护的人。”
他沉默了很久。
“师父说过一句话。”
“刀是守护的底气。”
“不是杀人的理由。”
“我一直不懂。”
“现在懂了。”
“那你以后用刀,是为了什么?”
“为了不让别人经历我们经历的事。”
“那你就是侠。”
他没笑。
只是点头。
她靠回他肩上。
这次更放松了些。
“哥。”
“嗯。”
“我们回家吧。”
“不是那个烧掉的村子。”
“是我们能重新安家的地方。”
“你选一个镇,我跟你去。”
“我们一起盖房子。”
“门前种棵梅树。”
“你说过娘喜欢梅干菜饼。”
“我们就用那口老灶台。”
“好。”
“你答应了?”
“我答应了。”
她闭上眼。
呼吸渐渐平稳。
他坐着不动。
一只手护在她身后。
她的手滑下来,搭在他腿上。
指甲裂了,边缘粗糙。
他用拇指压住一道伤痕。
没有说话。
远处传来鸟叫。
一只麻雀跳上对面的竹枝。
他抬头看了一眼。
又低头看她。
她睡着了。
眉头不再皱着。
他左手轻轻覆在她手上。
暖着。
天边泛起一点灰白。
太阳快出来了。
他没起身。
她还没醒。
他就这样坐着。
守着。
她忽然睁开了眼。
声音很轻:“有人来了。”
他立刻坐直。
身体前倾,左手按住刀柄,目光盯在竹林小径尽头。
风停了。
叶子不再晃。
他没回头。
知道她还在原地坐着。
只要她不动,他就不动。
脚步声出现。
不急,不重,踩在碎叶上发出细微脆响。
他看清了那人轮廓。
灰色短打,肩线平直,腰背挺如杆。
郑玉寒走了出来。
双手空着,没佩剑。
他在三丈外停下,微微低头:“是我。”
杜守拙肩头松了一寸。
没放手刀柄。
他侧头看了妹妹一眼。
她看着来人,神情平静。
他这才缓缓起身。
向前两步,停住。
两人之间隔着一段距离。
郑玉寒从怀里取出一封信。
素纸,无印,细绳捆着。
他伸手递出。
杜守拙盯着那封信。
没有立刻接。
郑玉寒没收回手。
声音低:“我走了很远,就为亲手交给你。”
杜守拙伸手。
指尖碰到纸面,有些粗糙。
他接过,捏在手里。
郑玉寒后退半步。
抱拳:“我不打扰你们了。”
顿了顿,“若你不愿再孤身一人走江湖,我还在。”
他转身。
脚刚抬起。
杜守拙开口:“站住。”
郑玉寒停下。
背影未动。
杜守拙握紧信。
声音不高,但清楚:“有你这个朋友,未来的路我不怕。”
郑玉寒肩头微震。
他抬起手,轻轻挥了一下。
然后继续走。
脚步声渐远。
穿过竹林小径,消失在弯道。
杜守拙站着没动。
信在左手里攥着。
右手慢慢放回刀柄。
他低头看信。
绳结打得结实,没拆。
他转身走回青石。
坐下。
右手覆在妹妹放在膝上的手背上。
阳光斜照。
风又起。
竹叶轻轻摇。
他望着郑玉寒离去的方向。
眼神沉静。
嘴角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