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东的身影消失在灶房门口,那句不带感情却重过山的话,“听我的,没错”,还在冷空气里飘着,把屋里最后那点热乎气都给抽干了。
院子里,就剩下两个不知所措的女人,还有一地让人心慌的寂静。
陈梅的脑子,彻底成了一团乱麻。
她死死盯着那扇关上的门,怎么也想不通。
为什么?
他明明才用最霸道最解气的方式,把潘丽丽的气焰给打了下去。
可为什么,一转头,又要主动给打上门的仇人送药求和?
这不是把刚挣回来的脸面,又亲手捡起来,再狠狠踩进泥里吗?
她不懂。
这个男人,她越发看不懂了。
他就像他后头那片深山,瞅着沉稳可靠,可你以为看清了一角,才发现里头藏着更深更浓的,你永远也猜不透的迷雾。
“梅...梅姐...”
旁边,张杏芳带着哭腔怯生生的声音,把她的思绪拉了回来。
陈梅转过头,看着这个因为她那点善心而把整个家拖进更危险境地的女人,心里的火,“噌”的一下,又冒了出来。
要不是她,哪来这么多破事。
可话到了嘴边,看着她那张因为恐惧跟愧疚而惨白如纸的小脸,陈梅却又一个字都骂不出来。
她只能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冰冷的话:
“别哭了。哭能解决问题吗?还不快去烧火。”
说完,她不再理会张杏芳,转身走回灶房,心里堵得像塞了一团泡了水的棉花。
......
晚饭的时候,气氛压抑的能滴出水来。
那包要送去李家的草药,就像根无形的刺,扎在每个人心头。
陈梅的脸,冷的像块冰,她低着头,沉默的扒拉着自己碗里的饭,好像那饭是她不共戴天的仇人。
她心里,一半是对肖东的失望,一半是对张杏芳的怨。
她想不通,那个能一句话掀翻潘丽丽,一招废掉李大壮的男人,怎么会同意这么窝囊的法子?他不是猛虎吗?猛虎怎么能向一群恶狗低头?
而这一切,似乎都源于张杏芳那不合时宜的善良。
这个只会哭哭啼啼的女人,就像个黑洞,要把这个家好不容易才见到的那点光,全都吸进去。
而坐在她对面的张杏芳,则像个要被押赴刑场的死囚,连坐都不敢坐实,只敢用半个屁股沾着凳子边。
她手里捧着碗,却一口都吃不下。
那碗里的糙米饭,在她眼里,不是食物,是她亏欠这个家的还不清的债。
是她,都是她。
是她那不合时宜的善良跟深入骨髓的恐惧,逼着这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向仇人低下了他本不该低的,高贵的头。
巨大的愧疚跟自我厌恶,像黑色的潮水,在她心里翻涌,几乎要把她淹没。
她不敢看陈梅那张冰冷的脸,更不敢看肖东。
她怕看到他眼里的失望跟厌弃。
一顿饭,吃的比上坟还沉重。
饭后,陈梅冷着脸收拾了碗筷,像躲瘟疫一样躲进了灶房,再没出来。
张杏芳则手足无措的站在院子里,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眼看那刚止住不久的眼泪,又要掉下来。
就在这尴尬的让人窒息的时候,桌上那个一直沉默吃饭的男人,站起了身。
肖东没有像往常一样回屋磨刀,也没有去管那两个女人之间的暗流。
他只是走到墙角,从一个一直被忽略的最小的布袋里,掏出了一捧东西,然后又走回桌边,随手倒在了石桌上。
“哗啦啦......”
一阵清脆的滚动声响起。
借着从屋里透出的昏黄灯光,张杏芳看清了桌上的东西。
那是一捧紫红色小得可怜的野果子,上面还沾着几片枯叶跟一层白霜,旁边,还滚着几颗同样不起眼的红彤彤像是没长开的小苹果一样的东西。
是野葡萄跟野山楂。
这些东西,在村里,是连最饿的孩子都不会去碰的玩意儿。
又酸又涩,吃了倒牙。
张杏芳不解的看着肖东,不明白他拿出这些东西干什么。
肖东没有解释。
他拿起一个陶盆,舀了些井水,将那些野果仔细的清洗干净,然后重新放在桌上,对着还站在院子里的张杏芳,还有那个假装在灶房忙碌,实则竖着耳朵偷听的陈梅,淡淡的说了一句:
“都过来,尝尝。”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平静。
张杏芳犹豫了一下,还是迈着小步,挪到了桌边。
灶房里,叮当作响的洗碗声停了。
过了好一会儿,陈梅才沉着一张脸,从黑暗里走了出来,站到了离桌子几步远的地方,没有要坐下的意思。
肖东没有在意她的态度。
他自己先捏起一颗紫红色的野葡萄,扔进了嘴里。
然后,他拿起另一颗,递到了张杏芳的面前。
张杏芳看着那颗小小的晶莹的果子,又看了看男人那不容置疑的眼神,只能认命般的,伸出手,接了过来。
她学着肖东的样子,将那颗果子放进嘴里,轻轻一咬。
下一秒,一股极其霸道的尖锐的酸味,像一根烧红的钢针,毫无防备的,狠狠刺在了她的舌尖上。
“啊......”
张杏芳被这股突如其来的极致酸味刺激的浑身一哆嗦,眼泪不受控制的,瞬间就涌了出来。
那酸,不讲任何道理,直接,猛烈,好像要把她这些天所有积攒的恐惧委屈跟绝望,都从身体里逼出来,榨干净。
可就在那股酸劲快要到顶峰,让她忍不住想把果子吐出来的时候,一丝若有若无的,极为清冽的甘甜,却又从她的舌根深处,悄无声息的,冒了出来。
那丝甜,很淡,很微弱,却像久旱的甘霖,一下子就中和了那霸道的酸,留下一种难以言喻的奇异的回甘。
张杏芳的眼泪还在流,可那已经不再是恐惧的泪,而是一种情绪得到极致宣泄后,混合着奇异味觉体验的生理性的泪水。
她愣住了,痴痴的感受着口中那酸甜交织的复杂味道,一时间,竟忘了害怕。
一直站在旁边的陈梅,看着张杏芳那副又哭又笑的古怪模样,眉头皱的更紧了。
她不信邪的走上前,也从桌上捏起一颗野葡萄,带着几分赌气的意味,扔进了嘴里。
同样的,那股霸道的酸,瞬间攻占了她的口腔。
陈梅的脸,猛的皱成一团,那张冰封的脸上,终于有了第二种表情。
她想吐,可那股子不服输的劲儿,让她硬生生的忍住了。
她就那么僵着,任由那股酸味在嘴里肆虐。
然后,她也尝到了那股子,在极致的酸之后,才悄然浮现的......清甜。
陈梅的身体,微不可察的,松弛了下来。
那股子堵了一晚上的怨气跟怒火,好像也被这股奇异的味道,给冲淡了几分。
肖东看着两个女人如出一辙的古怪表情,那张一直如同冰封湖面般的脸上,终于,勾起了一抹几不可察的,转瞬即逝的笑意。
今夜之后,恐惧仍在。
但那陌生的,酸甜交织的味道,却像一颗神秘的种子,在两个女人心里,悄悄的,种下了一丝对未来的,模糊的好奇跟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