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从聚义厅偏室外那令人窒息的阴影里,挪回自己的衙署的。他只觉得双腿如同灌了铅,每一步都沉重无比。朱贵(陈霄)那冰冷彻骨的“法不容情”四个字,如同四把淬毒的匕首,反复在他耳边回响,刺得他心神俱裂。
关上房门,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响,宋江仿佛瞬间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踉跄几步,颓然瘫坐在那张属于“对外联络与后勤部主事”的宽大座椅上。冷汗,涔涔而下,顷刻间浸湿了他的内衫。
“王英……王英……你这蠢材!畜生!”他双手死死抓住扶手,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牙关紧咬,从喉咙深处挤出压抑到极致的低吼。
惊,是惊王英竟如此胆大包天,色令智昏,在呼延灼大军压境、山寨上下紧绷如弦的关头,做出这等人神共愤、触及梁山绝对底线之事!这已不是简单的违反军纪,这是在掘他宋江,乃至他们这一整个团队的根基!
怒,是怒其不争,怒其不成器!自己三番五次告诫,耳提面命,甚至不惜厉声斥责,只盼他能收敛习性,在这梁山站稳脚跟。可这厮,竟将他的话全然当作耳旁风,甚至变本加厉,从白日的言语轻薄,发展到夜间的实际行动!这已不是鲁莽,这是自寻死路!
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毒蛇,悄然缠上了他的心脏。王英是他带上山的,是他的心腹兄弟。如今王英犯下如此滔天大罪,朱贵统领态度又是那般决绝,旁人会如何看待他宋江?会不会认为他御下不严,甚至……纵容包庇?他好不容易凭借能力在后勤事务上打开的局面,他小心翼翼维持的地位,会不会因此事而轰然崩塌?
于私,王英是追随他多年的兄弟,一起在清风山啸聚,一起落难,一路相随。那份江湖上最看重的“义气”,如同无形的枷锁,勒得他喘不过气。难道真要眼睁睁看着王英从头落地?那他宋江,日后在江湖上还如何立足?还如何面对那些跟随他的老兄弟?
于公,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王英触犯的是何等铁律!那是朱贵统领立足梁山、推行新政的基石,是梁山区别于寻常土匪草寇、凝聚人心、号召百姓的根本!那条“不淫人妻女”的规矩,是用赵魁的脊杖和革职立起来的威!一旦在此事上徇私,梁山苦苦建立的“替天行道”形象将瞬间崩塌,军心涣散,民心尽失!后果不堪设想!
一边是兄弟私义,一边是山寨公理;一边是个人名声与地位,一边是梁山存续与未来。宋江只觉得自己的心仿佛被放在烧红的铁板上炙烤,又被投入冰窟中冷冻,煎熬难当。他脸色煞白,嘴唇不住地颤抖,脑海中两个念头疯狂厮杀。
保他?如何保?拿什么保?朱贵统领的态度已然明确,武松携雷霆之威而去,裴宣随后便至取证……证据确凿,众目睽睽,如何能保?强行去保,只怕非但救不了王英,连自己也要被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不保?那王英必死无疑!自己岂不成了无情无义之人?日后还有谁肯死心塌地跟随?燕顺、郑天寿他们会怎么想?
就在他心乱如麻,几乎要被这巨大的矛盾撕裂之时,门外传来了轻轻的叩门声。
“公明哥哥,可安歇了?”是吴用的声音。
宋江猛地一震,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深吸了几口气,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稳些:“是学究啊,进来吧。”
吴用推门而入,依旧是那副儒雅从容的模样,只是眼神深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慎。他看了一眼宋江那未能完全掩饰的苍白脸色和微微颤抖的手指,心中已然明了。
“深夜打扰哥哥,实是因方才听闻张家庄之事,”吴用没有绕圈子,在宋江下首坐下,羽扇轻摇,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与凝重,“王英兄弟此番……实在是太过孟浪了。”
宋江苦笑一声,声音沙哑:“何止是孟浪……简直是自取灭亡!这个不成器的东西!”
吴用叹了口气:“唉,谁能料到他竟敢如此?白日里言语失当也就罢了,夜间竟……此举已触怒众怒。小弟方才过来时,见林教头、杨制使等人皆是面有愠色。裴宣统领那边,更是已开始准备案牍了。”
他看似在陈述事实,实则句句都在点明形势的严峻——王英已犯众怒,法司已然启动,绝无轻易了结的可能。
宋江沉默不语,只是放在膝盖上的手攥得更紧。
吴用观察着他的神色,继续缓缓道:“哥哥与王英兄弟的情谊,我等皆知。只是……如今山寨法度森严,朱贵统领更是再三强调‘法不容情’。此事关乎梁山立身之本,更是给扈家庄、给所有依附我梁山的百姓一个交代的关键。若处置稍有偏颇,只怕……寒了众人的心呐。”
这话已经说得再明白不过——王英保不住,也不能保。强保,只会引火烧身。
宋江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他只是过不了自己心里那道“义气”的坎。吴用的到来和这番话,如同在他摇摆不定的天平一端,加上了一块沉重的砝码。
他闭上眼,脑海中闪过朱贵那冰冷的眼神,闪过林冲、杨志等人听闻此事时的愤怒,闪过扈三娘那英气而决绝的脸庞,也闪过王英往日里那副不成器的模样……最终,所有的画面都凝聚成一种冰冷的现实——在梁山的新秩序面前,他宋江那套江湖义气,显得如此苍白和无力。
良久,宋江缓缓睁开眼,眼中布满了血丝,但那份挣扎似乎平息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疲惫和某种下定决心的决绝。
他看向吴用,声音低沉而沙哑:“学究之意,宋江……明白了。”
吴用微微颔首,知道宋江已做出了选择,便不再多言,起身道:“哥哥明鉴。夜已深,小弟就不打扰哥哥歇息了。”
送走吴用,宋江独自在房中又静坐了片刻。窗外的天色已泛起一丝微光,黎明将至。
他猛地站起身,整理了一下略显凌乱的衣袍,脸上恢复了几分往日的沉稳,但眼底深处的那抹复杂与痛楚却挥之不去。
他决定,还是要去找朱贵(陈霄)。不是去强行求情保人,而是……去做最后一次努力,哪怕只是尽一份心,问一句能否网开一面,留条活路。这既是为了全那份兄弟之义,也是为了……让自己彻底死心。
他推开房门,朝着朱贵统领住所的方向,步履沉重地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