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斯洲的意识从一片混沌的黑暗中缓缓浮起,沉重的眼皮挣扎了几下,才艰难地睁开。
映入眼帘的是灰蒙蒙的天空和交错扭曲的枝桠。
他发现自己正倚靠在一棵苍松的大树树干旁,身下是潮湿的苔藓。
略微转动僵硬的脖颈,他一眼就看到了静静伫立在旁的蓝可儿。
它的金属外壳上沾满了泥点和干涸的、可疑的绿色粘液,但整体结构似乎完好。
“蓝可儿,”他的声音沙哑干涩,带着昏迷初醒的虚弱,“自检系统状态,报告损伤情况。”
蓝可儿的头部旋转了九十度,光学镜头对准他,内部发出极轻微的运转声。
“指令接收。正在自检……”
它眼中蓝光规律性地闪烁了几下,随即熄灭,恢复了模拟人类瞳孔的形态。
“自检完成。机体多处外部擦伤,左腿部传动装置严重受损,能量低于警戒线。结论:当前环境无法自主修复。”
陆斯洲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努力驱散脑中的晕眩感,用手撑着粗糙的树皮,略显踉跄地站起身。
他环顾四周,心头猛地一凛。
这里不再是那片遮天蔽日、杀机四伏的原始森林,而是相对熟悉的荒芜地带边缘。
他们竟然已经离开了绿洲大陆的核心区域?
他猛地回头望去,那片吞噬了他几乎所有队员的幽暗森林,此刻像一头沉默的巨兽,蛰伏在远处的地平线上,寂静得可怕,仿佛之前的一切惨烈厮杀都只是一场噩梦。
然而手臂上传来的刺痛和作战服上干涸的血迹,都在无情地反驳着这一点。
他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一个模糊的画面。
一抹绝世的纯白,一双非人的、染着血色的瞳孔。
是人类吗?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立刻果断地掐灭了。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那种地方,怎么可能出现那样……看似无害的人类?
那更像是这片扭曲之地孕育出的另一个层次的、无法理解的恐怖。
但如果不是“她”,又是谁将他们从那必死的包围圈中带出,并送到了这里?
他最后的记忆分明是无穷无尽的异种和致命的利爪。
陆斯洲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比这荒原的夜晚更冷。
这片绿洲大陆的诡异和危险,远超他们此前的任何评估。
它不像是一个单纯的异种巢穴,更像是一个拥有无形意志、排外且危险的活物。
刚才的经历,不像遭遇战,更像是一次……精准的警告。
这里的生物,或者说,统治着这里的某种存在,明确地不喜欢被打扰。
他沉默地低下头,快速而仔细地检查了一遍身上剩余的装备:能量即将耗尽的步枪,几枚高爆手雷,一把军用匕首……
“走,回驻扎地。”
他的声音恢复了惯有的冷硬,对蓝可儿下达指令,随即转身,迈着依旧有些虚浮但坚定的步伐,朝着来时路走去。
他没有回头。
在他身后,那棵高耸入云、苍劲古老的巨树之上,茂密的枝叶阴影之中,一个穿着宽大白色t恤的女孩正静静坐在一根粗壮的横枝上。
她一双白皙得过分的小腿,在空中慢悠悠地晃荡,与这肃杀荒凉的环境格格不入。
她微微歪着头,那双猩红色的眼眸,一眨不眨地、冰冷地凝视着那两个逐渐缩小的背影,直到他们彻底消失在视野的尽头。
陆斯洲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在荒芜的砾石地上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
就在他几乎要耗尽最后一丝气力时,远处传来了急促的引擎轰鸣声。
一辆武装越野车掀起漫天尘土,疾驰而至,一个急刹停在他面前。
车门猛地打开,跳下来的队员们在看到陆斯洲孤身一人、满身血污狼狈不堪的瞬间,脸上的急切和担忧瞬间凝固,随即化为巨大的悲痛和如释重负的复杂情绪。
有人红了眼眶,死死咬着牙关避免哭出声,有人猛地别过头去,肩膀微微颤抖。
没有人欢呼,没有人询问为什么只有队长一人回来,其他队友身在何处。
一种沉重而心照不宣的悲伤弥漫在空气中。
他们沉默地、迅速地上前,小心翼翼地搀扶住几乎虚脱的陆斯洲,动作轻柔地将他安置在后座。
车队沉默地返回驻扎地,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回到驻扎地,陆斯洲简单处理好伤口。
便安排回程事宜。
队员坐在了飞舰上,系好安全带,陆斯洲看了下人数,缓缓说道:“走吧。”
巨大的飞舰引擎发出低沉的轰鸣,缓缓升空。
陆斯洲靠坐在舷窗边,面色依旧苍白,目光低垂,透过特制的强化玻璃,凝视着下方那片越来越远的、如同绿色深渊般的森林。
它看起来静谧而广袤,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但他知道,在那片浓荫之下,隐藏着何等惊心动魄的残酷和无法理解的谜团。
他的心绪如同下方翻腾的云海,凝重而复杂。
她……究竟是什么?
于人类而言,是敌是友?
为何独独将他从必死之境中捞出?
但这末世之下,早已没有非黑即白的简单分野。
飞舰降落在基地冰冷的停机坪上。
舱门打开,李南星早已带着医疗队和助理等候在外。
他的目光第一时间捕捉到陆斯洲的身影,快步上前,查看陆斯洲的伤口。
李南星松了口气,“处理的及时,好好休养就好了。”
手下助理迅速上前,小心地将受损的蓝可儿放入特制的运输箱,送往科技园进行深度解析和修复。
李南星与陆斯洲相看了一眼,两人默契地避开人群,一前一后,登上了基地侧面一处能俯瞰整个庞大军事综合体的了望高台。
寒风呼啸着吹过,刮得人脸颊生疼。
“情况怎么样,陆哥?”
李南星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陆斯洲没有立刻回答。
他只是沉默地从脏污的作战服口袋里掏出一包被压得变形的烟,抽出一根叼在嘴里,用手拢着打火机跳动的火焰,点燃后,深深地吸了好几口。
辛辣的烟雾涌入肺腑,似乎才稍稍压下了心底那翻腾的不安和沉重。
李南星看着他这番动作,眉头紧紧皱起,“母巢那边的情况必然凶险异常……他们……牺牲了,基地保护法会启动最高规格的抚恤程序,他们的家人会得到最好的安置。陆哥,这不是你的错。”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母巢含有强烈辐射,那边……是又出现了什么极度危险的存在吗?”
“不确定。”
陆斯洲吐出一口烟,目光投向远处林立的防御工事,只淡淡地回了这三个字。
烟雾缭绕中,他再次开口,声音沙哑却清晰:“但,是她救了我。”
李南星蓦地一愣,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她?”
他下意识地反问,大脑飞速运转,排除了所有已知的可能性。
能从那种规模的异种潮中救人?那绝对不可能是普通人类!
“异种……救人?”
这个组合词从他嘴里说出来,显得如此荒谬和悖离常理。
陆斯洲冷冽的眼神垂了下来,落在自己夹着烟的手指上,指尖有细微的、难以控制的颤抖。
李南星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尝试着给出一个科学化的、哪怕他自己都不信的推测:“有没有可能……是还保留着部分人类意识的存在?只是被变异了,但核心意识还未被完全吞噬?或者…她甚至一直以为自己还是人类?不可能的,陆哥。”
这个想法刚说出口,他就自己否定了,“末世以来这么多年,我们从未观测到过任何一例这种情况。变异体的核心驱动就是吞噬和毁灭,这是刻在它们基因里的东西。”
“世界千奇百怪。”
陆斯洲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执着,“就像大灾变之前,谁又能真正想过,蓝星上会涌现出如此光怪陆离的异种。”
“但,陆哥,”李南星试图用理性说服他,也说服自己,“那些动植物发生的是基于它们自身生物本能的变异和强化!而异种寄生,它们的目的就是吞噬宿主的一切,包括意识和记忆,才能完美伪装和生存!你说的这种保留独立人类意识的情况,从生物学和能量学上讲,几乎是不可能的!”
陆斯洲却猛地抬起头,目光如炬,穿透烟雾直视着李南星,执着地追问:“如果呢……”
李南星也低下头,避开了他那几乎烫人的目光。
为什么非要寻求一个肯定的答案?就因为这个无法定义的存在,出于未知的目的,救了你一命吗?
这句话在他舌尖滚动,最终却没能问出口。
高台上的风,变得更加凛冽刺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