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影落地的瞬间，我听见自己心跳撞在肋骨上。
他站在我面前五步远，黑袍领口那道暗红纹路在月光下泛着湿气。我没有动，右手还攥着那块钝了的残片。刚才用妖瞳烧掉咒影时耗得太狠，眼下视线边缘发黑，右眼像是被火燎过，一跳一跳地疼。
他没说话，我也不能先开口。这地方不对，回廊太窄，石柱太近，退无可退。
风从屋脊掠过，吹动他的衣角。他抬手，掌心浮出一块水晶。
蓝色的光映在他脸上，照得紫眸忽明忽暗。那水晶我见过，是观星族用来封存记忆的器物，只有血脉相连的人才能打开。可它现在布满裂痕，像被重锤砸过，光从缝隙里漏出来，一闪一闪。
“看。”他说。
声音不像平时那样带笑，低得几乎听不清。
我盯着他，没动。
“看清楚。”他又说，指腹划过掌心，血渗出来，按在晶核上。
水晶猛地亮了一下。
里面浮出一张脸。
不是我。
眉眼陌生，头发挽成古式发髻，耳坠垂到肩头。她嘴角翘着，笑得很轻，像是知道什么秘密。可我不认识她，一点印象都没有。
右眼突然刺了一下。
金光不受控地闪出来，扫过水晶。我想看清楚那张脸的来源，是不是被人篡改过的幻象。但脑子里刚冒出这个念头，一段画面就滑走了——我记得自己穿过一条长巷，巷子尽头有棵歪脖子树，树下站着一个人……是谁？
记不住了。
“这不是我。”我说。
司徒墨没回答。他往前走了一步，动作很慢，却带着压过来的力道。我后背抵上石柱，退到了头。
他又走一步，伸手扣住我手腕，力气不大，但挣不开。狐尾不知什么时候缠上了我的脚踝，另一条尾尖顺着腰线往上，停在后腰位置，轻轻勾了一下。
“你干什么？”我喉咙发紧。
“怕。”他说，头低下来，呼吸擦过我耳边，“再这么下去，我会忘了怎么亲你。”
我猛地挣扎，却被一股柔劲压住肩膀。他贴得太近，我能感觉到他心跳很快，比我还乱。
“你疯了？”
“我没疯。”他声音哑了，“每次你用男身活着，我就丢一段关于你的事。昨夜我梦见你穿裙子站在雨里，转身叫我名字……醒来发现，我连你声音都记不清了。”
远处传来脚步声。
有人在说话。
“司徒公子最近总躲着叶公子……莫非真有隐情？”
声音从拐角传来，没走近，也没离开。像是故意让人听见。
我用力推开他肩膀：“你要真想帮我，就别在这装深情。我们之间没有‘亲’这种事。”
他笑了下，尾尖松开，往后退了一步。袖子甩回来，遮住那只裂开的手掌。表情又变成平日那种懒散模样，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你说得对。”他靠在对面墙上，指尖点了点太阳穴，“可如果有一天，我连骗你的理由都忘了……你会不会也忘了救过我的那个雨夜？”
我没接话。
那天我记得。他在阴沟里咳血，半边身子被符咒烧烂，我顺手扔了块止血粉。他睁眼看了我一眼，说“谢了，小兄弟”。那时候我们都还装着不认识对方。
可现在……
我低头看自己的手。指尖皮肤泛着淡淡银光，像鱼鳞反光。妖化在加快，比我想象中快得多。这具身体撑不了多久了。
“黄泉海眼的事，你知道多少？”我问。
他抬眼：“谁告诉你的？”
“地上刻的字。”
“你不该去看。”
“我已经看了。”
他沉默几秒，忽然说：“那不是警告，是召唤。有人在等你过去。”
“谁？”
“你本来的样子。”
我心头一震。脑海里又浮出那个画面——青铜祭坛，女子跪坐，头顶悬着星盘。她低着头，手指交叠放在膝上，像是在等什么人来接她。
这不是我的记忆。
可它就在那里。
司徒墨看了我一眼：“你已经开始看见不属于你的东西了。这是反噬的第二阶段，记忆混淆。再往后，你会分不清哪些是你经历过的，哪些是别人塞进来的。”
“那你呢？你现在还记得多少？”
他没立刻回答。左手摸向袖子里的断刀，指节绷了一下。
“我记得你第一次偷书院药炉里的灰，弄得满脸黑；记得你在屋顶睡着，差点滚下来；记得你说‘别麻烦我’的时候，其实已经在替别人扛事。”他顿了顿，“但我记不清你的眼睛是什么颜色。以前是黑色的吧？还是更浅一点？我有点模糊了。”
我喉咙发干。
这些事我都记得。可他记得的，只是碎片。
“所以水晶里那个人……”
“是原本的你。”他说，“被抹掉之前的你。每当你遗忘一次陆九玄的事，她的脸就在我记忆里多清晰一分。等到哪天我看不见你现在的样子了，只剩她……你就真的消失了。”
风忽然大了些。
灯笼晃了一下，光落在他脸上。他唇角有一点血迹，刚才咬破的。眼神很沉，不像在开玩笑。
“你为什么要帮我？”我问。
“我不知道。”他说，“也许是因为你救过我，也许是因为我欠你的。但更多时候，我只是不想忘。不想忘记你还活着这件事。”
脚步声又响起来。
这次是从另一侧来的，节奏稳定，是巡查弟子的标准步速。他们还没转过弯，但很快就会到这里。
司徒墨看了我一眼：“继续巡逻吧。别让人发现你站在这里发抖。”
“我没发抖。”
“你手心全是汗。”
他转身要走。
“等等。”我叫住他，“如果你真的开始忘记我……你会怎么做？”
他停下，没回头。
“那就换我来找你。”他说，“哪怕你变成另一个人，哪怕你不认得我，我也要找到你。”
话落，他走了。
身影很快融进夜色里，像一滴水掉进黑潭。
我靠着石柱站了一会儿，才慢慢直起身。右眼还在发热，但金光已经退了。指尖的鳞纹淡了些，但没完全消失。
我抬起手，看着自己的脸在灯笼下的影子。
还是我吗？
我不知道。
远处传来打更声。
三响。
三更了。
我得继续走完这一圈。
抽屉里的那张纸还在脑中挥不去。那个符号，逆旋的弧线，正好对着心口。它不该出现在那里，也不是随便塞进去的。有人算好了我会经过，算好了我会拉开抽屉，算好了我会看到它。
而刚才司徒墨说的话，也让我没法安心。
记忆正在替换。不只是我在忘，他也开始丢。
我往前走，脚步比之前重了些。回廊尽头有一扇小门，通向主殿偏院。那里有值夜弟子，有灯火，也有结界核心。只要走到那里，就能暂时安全。
刚转过拐角，右眼突然一烫。
金光再次闪出。
前方地面上，浮现出一只脚印。
很小，湿漉漉的，带着泥。
和之前的一模一样。
我停下。
那只脚印旁边，又出现了一片花瓣。
干枯的，边缘卷曲。
我伸手摸向衣袋。
那朵花还在。
那么地上的……是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