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回归的过程，如同从万丈深渊底部缓慢上浮。
先是无边无际的冰冷、黑暗和窒息感，仿佛灵魂被囚禁在永冻的墨玉之中。
然后，声音开始穿透这层隔绝——
一种低沉、持续、无处不在的轰鸣，不是之前山体崩塌的碎裂声，而是水流在巨大空间内回荡、冲撞、奔流的混响，厚重而蛮横，填充着每一寸空气和耳膜。
触觉紧随其后。冰冷，刺骨的冰冷，渗透了每一层衣物，如同无数细针扎进皮肤，深入骨髓。
身体在随着水流不由自主地沉浮、旋转，时而撞上坚硬湿滑的岩石，带来钝痛；时而被湍急的暗流拉扯，像狂风中的落叶。
嘴里、鼻子里全是带着浓重土腥味和矿物涩感的河水，每一次本能的呼吸尝试，都换来更猛烈的呛咳和窒息感。
陈默就是在这样极端的感官冲击下，猛地睁开了眼睛。
眼前并非完全的黑暗。一种极其微弱、幽绿色的、仿佛来自远古的荧光，零星地散布在周围广阔的水域和岩壁上。
那是某些深水藻类或发光矿物带来的微光，不足以照亮细节，只能勾勒出庞大而模糊的轮廓——
上方是高不可测、布满垂挂石幔的穹顶阴影，两侧是犬牙交错、向黑暗中无限延伸的岩壁轮廓，下方则是深不见底的墨色渊潭。
自己正漂浮在一条极其宽阔、水流汹涌的地下暗河中央，河水冰冷刺骨，流速惊人。
“咳！咳咳咳！”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吐出好几口浑浊的河水，肺部火辣辣地疼，但新鲜的空气终于重新进入了胸腔。
他还活着！是王胖子？还是冷青柠？在最后关头，似乎有人死死箍住了他……
“老默！你醒了！太好了！抓紧！别松手！”
王胖子嘶哑而惊喜的声音从旁边传来，近在咫尺。
陈默努力转过头，发现自己的右臂正被王胖子一只粗壮的手臂紧紧环抱着，王胖子的另一只手则死死抓着一块从河水中凸起的、滑溜溜的黑色礁石。
两人都半泡在湍急的河水中，全靠王胖子一只手的抓力和那块礁石的突出部分勉强稳住，不被激流冲走。
王胖子满脸水渍，冻得嘴唇发紫，圆脸上写满了疲惫和后怕，但眼神里充满了看到陈默苏醒的振奋。
“胖子……青柠呢？”
陈默的声音虚弱沙哑，左臂依旧麻木沉重，但似乎那种冰针穿刺的麻痹感没有再加剧，冷青柠注射的血清和紧急处理可能起了作用，或者……
他下意识地感觉到怀中贴身收藏的龙骸传来一种极其微弱、但持续稳定的温热感，仿佛在冰冷的环境中为他维持着一丝核心的暖意，甚至隐约牵动着伤处的血液流动，带来一种奇异的舒缓。
“我在下面！”
冷青柠的声音从他们斜下方传来，带着水流的回音。
陈默低头看去，只见冷青柠也抱着一块较小的礁石，身体大半浸在水里，脸色苍白，但眼神依然清醒锐利。
她背上背着两人的背包，那根绑着龙骸肋骨的登山杖被她用伞绳固定在背包上，此刻那肋骨在幽暗的水环境中，竟然散发出比之前稍亮一些的、稳定的土黄色光晕，像一盏古老的水下风灯，成为这片混沌幽绿荧光中唯一温暖的坐标。
她腰间还挂着一个防水袋，里面似乎装着一些重要的小型装备。
“阿雅指的路……那缝隙后面是条大水道，但刚才的崩塌引发了大洪水，把我们全冲进来了。”
王胖子喘着气解释，“我和青柠姐死死抓着你，被冲了大概……不知道多久，漂到这里，水势缓了点，才有机会抓住这些石头。这鬼地方大得没边，不知道通到哪儿。”
陈默努力集中精神，观察四周。
这里像是一个巨大的地下湖泊或暗河交汇的宽阔河段，宽度目测超过百米，长度则隐没在上下游的黑暗中。
水面并不平静，暗流涌动，形成一个个大小不一的漩涡。
幽绿色的荧光主要来自水面以下，一些长长的、如同水草般的发光藻类随着水流摇曳，还有一些附着在岩壁上的、星星点点的发光苔藓或矿物。
光线极其晦暗，只能看清近处二三十米的范围，更远处便是吞噬一切的浓黑。
“必须离开水面，找地方上岸，或者找到继续向前的通道。水温太低，长时间浸泡会失温症。”
冷青柠冷静地分析，但声音有些发抖，显然她也快到了极限。
“那边……好像有块大一点的礁石平台，可以爬上去歇会儿。”
王胖子眯着眼，指向大约二十米外，一片从右侧岩壁延伸出来、较为平坦的黑色岩石区域，那里似乎高于水面，上面还有些巨大的、如同怪兽骨骸般的白色钟乳石堆积物。
三人没有更好的选择，开始互相协助，朝着那块礁石平台艰难地游去。
水流依然湍急，逆流移动非常吃力，加上陈默左臂无法划水，全靠王胖子拖拽和冷青柠在旁推动。
短短二十米，竟花了将近十分钟，耗尽了他们本就所剩无几的体力。
当王胖子终于将陈默连推带拽地弄上那块湿滑的礁石平台，自己也爬上去瘫倒在地大口喘气时，冷青柠也随后爬了上来，瘫坐在一旁，浑身湿透，瑟瑟发抖。
平台大约有半个篮球场大小，表面凹凸不平，布满了积水的小坑和滑腻的藻类。
那些白色的“钟乳石堆积物”近看才发现，是大量某种水生生物的骨骼化石，层层叠叠，堆积如山，在幽绿荧光映照下，显得格外阴森。
空气潮湿冰冷，带着浓郁的、类似深海鱼市场的腥气，但更加古老和陈腐。
“这……这是什么鬼东西的骨头？这么大？”
王胖子用手电照了照那些化石，有些骨骼的粗细堪比成年人的大腿骨，形状怪异。
“像是某种大型水生脊椎动物，可能是古代地下河特有的种群，灭绝后堆积在这里。”
冷青柠凑近观察，用匕首刮了刮骨骼表面，“钙化很严重，年代非常久远了。”
陈默靠在一块较为干燥的岩石上，努力调整呼吸，恢复体力。
他怀中的龙骸传来的温热感似乎与这块平台下、或者这片水域深处，产生了某种极其微弱的共鸣，不是力量，更像是一种……频率上的呼应？
仿佛在告诉他，这里也曾经是“龙骸”影响或“镇守”过的区域之一？
他想起阿雅说过，瓶山的风水阵影响范围很广，这条地下暗河，或许也是其地脉网络的一部分。
就在他思绪飘忽时，一种异样的感觉传来。
不是声音，也不是视觉。而是一种……震动。
通过他紧贴岩石的身体，以及下方浸泡在水中的小腿，他感觉到水下传来一种低沉、有节奏的震动波。
像是某种非常庞大的物体，在深水中缓缓游动时，身体摆动和鳍部划水产生的低频水波传导。
王胖子和冷青柠显然也感觉到了。
王胖子猛地坐直身体，侧耳倾听，脸色变了：“水底下……有东西在动！很大！”
冷青柠立刻关掉了手电，只留下龙骸肋骨那无法关闭的、微弱但持续的光晕。
她压低声音：“别出声，别动，尽量减少水波扰动。”
三人屏住呼吸，趴在冰冷的礁石上，心脏狂跳，眼睛死死盯住平台周围墨黑色的水面。
幽绿色的荧光在水下摇曳，勾勒出模糊的光影。起初什么也看不见，只有水流永恒的奔涌声。
但渐渐地，在平台下游方向、约四五十米外的深水区，那片浓郁的黑暗开始“蠕动”。
一个轮廓，缓缓从深渊中上浮。
那轮廓之大，超出了他们的常识。
初步判断，长度至少超过十五米，甚至可能达到二十米！
它游动的姿态缓慢而沉稳，带着一种古老的、王者般的威严。随着它逐渐上浮到有微弱荧光的水层，一些细节开始显现。
它的皮肤或表皮呈现出一种与周围岩石几乎融为一体的暗灰色，布满了粗糙的、瘤状或褶皱般的突起，如同历经万年水蚀的花岗岩。没有明显的鳞片，更像厚实的革质。
身躯粗壮如小型潜水艇，呈现出流畅的纺锤形，但头部异常宽大扁平，几乎与身体同宽，吻部钝圆。
最令人心悸的是它的眼睛——或者说是原本该长眼睛的位置——只有两个深陷的、被厚皮褶皱覆盖的凹坑，没有任何反光或结构，显示出这是一种完全适应无光环境的盲眼生物。
但它的其他感官显然极其发达。头部两侧有数条长长的、如同水草般飘动的肉质触须，不断感知着水流的细微变化和振动。
一张横向裂开的、几乎占据整个头部下方三分之一宽度的巨口，在它缓缓开合呼吸时隐约可见，里面是幽深的黑暗和密集的、倒钩状的惨白色利齿，每一颗都有成人手掌大小。
它像一艘沉寂的幽灵潜艇，无声无息地在深水中巡弋。似乎并没有立刻发现平台上三个微不足道的“入侵者”，或者，它根本不在意。
“我的亲娘姥姥……”
王胖子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全身的肥肉都在颤抖，那是面对远超自身理解范围的庞然巨物时，源自基因深处的恐惧。
冷青柠捂住了自己的嘴，防止惊叫出声，眼睛瞪得滚圆，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骇然。
这种生物，早已超出了现代生物学对地下暗河生态的认知，只可能是在与世隔绝的极端环境中，经历了难以想象的漫长演化幸存下来的活化石，或者是被某种古代地脉能量影响变异的产物。
陈默的心也沉到了谷底。他们赤手空拳，精疲力尽，还带着伤，面对这样的水下霸主，根本毫无胜算。
那巨物在平台下游水域徘徊了片刻，似乎对这边堆积如山的同类化石有些兴趣，缓缓靠近了一些。
它庞大的身躯搅动水流，即使隔着几十米，平台边缘的水位也明显上涨、波动加剧。
它那盲眼的“面孔”转向平台方向，巨大的口器微微开合，仿佛在品尝水中的信息。
突然，它那些飘动的肉质触须，有几根猛地转向，精准地“指向”了陈默他们所在的位置！
同时，它庞大身躯的游动姿态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从漫无目的的巡弋，变成了带有明确指向性的、缓慢但坚定的靠近！
“它发现我们了！”冷青柠声音发颤，“可能是我们身上的气味，温度，或者……陈默伤口的血腥味渗到水里了！”
“跑！”王胖子低吼一声，就要拉陈默起来。
但往哪跑？
平台三面环水，一面是陡峭湿滑、高不可攀的岩壁。
跳进水里？那更是自投罗网！
巨物靠近的速度在加快，虽然依旧不算迅猛，但那种山岳压顶般的压迫感，随着距离拉近呈几何级数增长。
水面被它庞大的身躯推开，形成明显的波浪。它那张恐怖的巨口已经完全张开，如同一个缓缓逼近的、通往地狱的惨白洞穴。
陈默的手，紧紧握住了龙骸肋骨。
肋骨温润依旧，但此刻，他能感觉到肋骨内部似乎有一种极其轻微的、高频率的震颤，仿佛在与下方水域中某种古老的地脉频率，或者与眼前这头被地脉能量孕育了无尽岁月的巨兽，产生着某种难以言喻的、跨越物种和时空的……共鸣？
是警告？是吸引？还是……其他？
来不及细想了。巨兽距离平台已不足二十米，它微微调整姿态，似乎准备发起一次短促的冲撞或吞噬。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咻——啪！”
一道尖锐的破空声，从他们侧上方、岩壁某个黑暗的裂隙中传来！
紧接着，一支尾部绑着特殊荧光物的箭矢，如同流星般划过幽暗的空间，精准地射在了巨兽头部侧前方不远的水面上！
箭矢入水，尾部的荧光棒在水中爆开一团醒目的蓝白色冷光，同时似乎释放出某种刺鼻的气味。
巨兽的动作明显顿了一下，盲眼的“面孔”转向那团突然出现的、带有刺激性的光点和气味来源。
它似乎有些疑惑，也有些被激怒。
岩壁裂隙中，阿雅的身影再次出现！
她如同岩壁上的蜥蜴，紧贴着一处狭窄的凸起，朝着陈默三人大喊：“上游！左前方岩壁有水帘洞！快跳进去！我引开它！”
话音未落，她又是一箭射出，这次直接射向了巨兽更近的身躯侧部！
箭矢撞在厚实的革质皮肤上弹开，但尾部的化学荧光剂粘在了上面，散发出更强烈的光和气味！
巨兽彻底被吸引了注意力，发出一声低沉得如同闷雷般的、通过水体传导的嘶吼，庞大的身躯猛地一转，朝着阿雅所在的岩壁方向，加速冲去！
水流被它狂暴的力量搅动，形成巨大的漩涡和浪涛！
“就是现在！走！”
王胖子看到生机，爆发出最后的力气，背起陈默，和冷青柠一起，朝着阿雅指示的上游左前方，那片被水幕遮盖、之前完全没有注意到的岩壁凹陷处，纵身跃去！
身后，是巨兽撞在岩壁上发出的、天崩地裂般的轰然巨响，以及阿雅灵巧闪避时，碎石落水的哗啦声。
前方，是冰冷的水帘和未知的黑暗洞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