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晓芸的出现,
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
在赵磊心里漾开了层层涟漪。
他开始更加卖力地在摊位上干活,
不仅是为了报答老周的收留,
更隐隐存了一份在周晓芸面前表现的心思。
他搬运水箱时故意显出力道,
分拣鱼虾时努力展现利落,
甚至偷偷留意周晓芸偶尔来市场时有没有对哪个摊位上的水果多看两眼,
下次会“顺手”将那水果放在更显眼的位置。
然而,
赵磊很快就察觉到,
老周对他的态度,
在热情和赏识之外,
多了一层不易察觉的、却十分牢固的提防。
这提防,
主要体现在关于周晓芸的一切事情上。
一个周六的清晨,
海风还带着咸腥气,
赵磊刚和伙计们卸完一船凌晨到港的鲜货,
浑身湿漉漉地带着鱼腥味。
老周穿着胶皮围裙走过来,
拍拍他的肩膀,
语气和往常一样爽亮:
“小赵啊,辛苦你了!
批发市场后面那个冷库,今天有一批高档冻品到,
你去盯着点入库,验验货,
别人去我不放心。”
赵磊用毛巾擦了把脸,点头应道:
“好的,周叔,我这就去。”
他心下有些奇怪,
验冻品这种需要老道经验的活儿,
老周往常都会亲自去或者带个老师傅。
他刚推上运货的小三轮,
就看见周晓芸穿着一身浅色连衣裙,
小心地避开地上的水渍,
从市场门口走了进来,
笑着朝摊位挥手:“爸!我回来啦!”
赵磊的脚步下意识地顿住了。
老周立刻迎了上去,
接过女儿的背包,
声音带着刻意的洪亮,
身子巧妙地挡住了身后满是鱼鳞和冰碴子的杂乱场面:
“哎哟,我家大学生回来啦!
这地上又湿又滑,别弄脏你裙子。
正好正好,快帮爸个忙,
里面记账的电脑好像有点问题,
你懂这个,快去帮爸看看!”
周晓芸被父亲半推着往后面的小办公室走,
有些无奈地回头看了赵磊一眼,笑了笑:
“赵磊,出去啊?”
赵磊还没来得及回答,
老周就抢着说:
“他忙正事呢,快去弄电脑,
弄完了爸给你开个螃蟹吃!”
说着,
不动声色地引着女儿远离了充斥着鱼腥味和汗水的摊位前线。
赵磊看着父女俩的背影,
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沾着鱼鳞的胶鞋和湿透的袖口,
心里明白了八九分,
默默蹬着三轮车离开了。
又有一次,
下午客流稀少,
摊位上比较清闲,
周晓芸坐在相对干净些的里间门口看手机,
忽然笑出了声,
朝着正在门口熟练地刮着鱼鳞的赵磊招手:
“赵磊,你快来看这个短视频,
这只猫学游泳呢,太逗了!”
赵磊抬起头,
手里还拿着明晃晃的刮鳞刀,
看到周晓芸笑得眉眼弯弯,心里一动,
刚想放下刀擦擦手,
老周的声音就从身后的水池边响了起来,
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
“晓芸!”
周晓芸吓了一跳:“爸,怎么了?”
老周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走过来,
脸色如常,但语气不容商量:
“小赵正忙着呢,你别分散他注意力,
这刀快的很,小心划着手。
你去里面点点今天收上来的那些账,你算数好。”
周晓芸撇撇嘴,
有些不情愿地站起身,
对赵磊做了个抱歉的口型,
走进了里屋。
老周这才转向赵磊,
脸上又堆起惯常的笑容,递过一根烟:
“小赵,别介意啊,这丫头不懂事。
今天这鲈鱼鳞刮得干净,
回头挑两条肥的,晚上咱们加个菜。”
赵磊接过烟,
别在耳后,语气平静:
“没事,周叔,快弄完了。”
他心里跟明镜似的,
老周这是防着他,
怕他这满身鱼腥味的穷小子,
沾惹了他那干净体面的大学生女儿。
这种清晰的界限感,
让赵磊心里有些憋闷,
但又无可奈何。
他亲耳听过老周和周晓芸的对话。
那天周晓芸一边帮父亲整理泡沫箱,
一边好奇地问:
“爸,赵磊是哪里人啊?
感觉他话不多,但干活真是一把好手,
杀鱼分虾比老师傅还利落。”
老周正弯腰捞着氧气池里的活鱼,
头都没抬,
语气随意却带着不容置疑:
“一个外地来的小伙,
肯吃苦、手脚干净就行了,问那么多干嘛。
你好好念你的书,别操心这些。
咱们这水产市场,三教九流,水浑着呢。”
“哦……”
周晓芸似乎还想说什么,
但看到父亲沾满鱼鳞的围裙和不容分说的侧脸,
把话咽了回去。
赵磊不是傻子,
老周这些看似不经意的举动和话语,
他看得清清楚楚,也听得明明白白。
那是一种父亲对女儿本能的保护,
尤其是保护她远离像他这样来历不明、背景复杂、
终日与腥臭和冰水为伍的年轻男人。
在老周眼里,
他赵磊或许是个讲义气、能扛事的好伙计,
但绝对不是一个适合接近他宝贝女儿的“良配”。
这份提防,
像一堵无形却湿冷的墙,
横亘在他和周晓芸之间,
也让他更加清醒地认识到自己和周家之间的差距。
老周赏识他,给他饭碗,
是基于他的“有用”和“救命之恩”,
但这种赏识,
有着明确的边界,
并不包括接纳他进入那个充满家常饭菜香和书本气的家庭核心圈子。
夜里,
赵磊躺在硬板床上,
狭小的房间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洗刷不掉的鱼腥味。
苏晚晴的影子和周晓芸清爽的笑脸交替出现。
苏晚晴那边,
隔着一个“不完美”的过去和一条她主动划下的界限;
周晓芸这边,
则隔着一个警惕的父亲、巨大的阶层差异,
以及这无孔不入的、属于他当下生活的鱼腥气。
他发现自己似乎又陷入了一种尴尬的境地。
两个女人,
都看似触手可及,
却又都遥不可及。
“还是得先让自己立起来,彻底离开这泥潭。”
赵磊在黑暗中握紧了拳头。
老周的提防反而像根针,
刺破了他心底那点不切实际的幻想,
激起了他的好胜心。
他不能永远只是个被“赏识”的伙计,
终日与鱼虾为伍。
他需要更快地积累资本和经验,
更需要抓住机会,
证明自己的价值,
不仅仅是能打能干、不怕腥臭,
更要有头脑,有本事,
能挣一份干净体面的家业。
他想起了那部预言手机。
农贸市场的事件让他尝到了甜头。
下一次,它还会给出什么样的提示?
又会带来怎样的机遇,
能将他从这满是腥味的世界里打捞出去?
对未来的渴望,
混合着对现状的不甘,
以及那份被压抑的、
对周晓芸所代表的另一种干净明亮生活的向往,
让赵磊的眼神在黑暗中变得愈发锐利和坚定。
老周的提防是一道坎,
这片水产市场也是一道坎,
但他赵磊,最不怕的就是跨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