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烟姐姐的血,似乎并未被醉仙楼每日流动的活水彻底冲刷干净。
在某些特定的光线下,在某些寂静的片刻,月奴仿佛总能闻到那股若有若无的铁锈味,看到那抹灼伤视网膜的暗红。
这份恐惧与悲恸并未随时间流逝而淡去,反而沉淀下来,如同某种冰冷的催化剂,将她心中模糊的逃离渴望,淬炼成了一种清晰、坚定、必须执行的念头。
活下去,不再是浑浑噩噩地忍受,而是要有尊严、有自由地活下去。
这个信念,成了支撑她在巧娘日渐严苛的教导和醉仙楼无处不在的压抑中,坚持下去的唯一支柱。
她开始变得异常“乖巧”和“安分”。
伺候巧娘更加尽心尽力,学习技艺也更加刻苦专注,甚至对徐嬷嬷和其他管事的吩咐,也表现得顺从无比。
她成功地让自己看起来像一个被彻底磨平了棱角、认命了的普通小丫头,仿佛云烟的惨死只是让她更加懂得了“安分守己”的必要。
然而,在这温顺的表象之下,一双冷静得近乎冷酷的眼睛,正以前所未有的锐利,观察着这座华丽牢笼的每一个角落,每一处缝隙。
她的“课堂”,不再局限于巧娘的房间和教习坊。
醉仙楼的每一条走廊,每一个庭院,甚至是最肮脏的角落,都成了她获取信息的来源。
她首先将目标锁定在人员流动与守卫规律上。
每日寅时三刻,是前楼喧嚣散尽、疲惫沉睡的时刻,也是后院守卫最松懈的时辰。
只有两个年纪较大的护院会在前院和后门处象征性地巡逻,他们通常会找个避风的角落打盹。
而内院的婆子和丫鬟们,也大多沉浸在黎明前最深的睡梦中。
卯时正,厨房开始生火,负责采买的杂役会开启后门,接收每日送来的新鲜菜蔬肉食。
后门开启的时间大约持续半个时辰,这是人员进出最频繁、也最容易浑水摸鱼的时段。
看守后门的是两个贪杯的汉子,往往带着宿醉的迷糊,检查并不总是那么严格。
白日里,前楼客人和姑娘们大多在休息,楼内相对安静,但各处都有仆役走动,眼线众多。
而到了夜晚华灯初上时,则是醉仙楼最活跃、守卫也最森严的时候,前后门均有精壮护院把守,几乎没有任何机会。
这些信息,是月奴通过无数次起夜、清晨打扫、以及“无意”中路过观察,一点点拼凑、验证出来的。
她没有纸笔,只能依靠强大的记忆力,在脑海中绘制出一张详尽的时间表。
接下来是路线与障碍。
醉仙楼占地广阔,结构复杂。
前楼是主要的营业场所,楼高五层,雕梁画栋,但并非理想的逃跑路径,那里人多眼杂,且直接通向繁华的朱雀大街,目标太大。
她的希望,在于相对僻静的后院。
后院有厨房、柴房、杂役房、以及像她和巧娘这样地位不高或过气姑娘居住的西厢等地。
后院有一道主要的后门,通往一条相对狭窄的巷子,那是运送垃圾和食材的通道,也是她观察到的唯一可能的出口。
然而,后门白天有专人把守,夜间落锁,钥匙在徐嬷嬷最信任的赵嬷嬷身上。
而且,后门内侧不远处,就拴着一条凶恶的大黑狗,稍有陌生动静便会狂吠。
除了后门,还有没有其他可能?
月奴将目光投向了围墙。
后院的围墙高约一丈五尺,墙面光滑,难以攀爬。
她曾仔细观察过每一寸墙面,寻找可能的借力点或是破损处,但收获甚微。
唯一值得注意的是靠近柴房的一处墙角,那里堆放了一些废弃的桌椅和木料,或许……可以垫脚?
她还留意到,西厢最尽头,靠近云烟曾经房间的地方,有一段围墙似乎因为年久失修,比别处稍矮一些,墙头也生了些杂草灌木,或许能提供一些遮掩。
但那里位置偏僻,靠近护院夜间巡逻的路线之一,风险同样不小。
逃跑需要体力,也需要盘缠。月奴开始有意识地“囤积”食物。
她会将巧娘或鸢儿偶尔给她的、不易变质的干粮点心,偷偷藏起来一小部分。
她甚至会在打扫前楼雅间时,趁人不注意,迅速将客人桌上未曾动过的精致小点用手帕包起,塞入怀中。
这些举动风险极高,一旦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但她别无选择。
至于银钱,更是难如登天。
她身无分文,偶尔得到的一点赏钱,也立刻被巧娘或以“代为保管”为由收走。
她只能将希望寄托于日后,或许能在伺候客人时,找到机会得到一些赏赐,再想办法隐藏起来。
她还开始留意下人们的衣物。
逃跑时,她这身标志着醉仙楼身份的衣裙无疑是最大的目标。
她需要一套不起眼的、普通平民的衣物。
这同样极其困难,但她没有放弃,时刻留意着任何可能的机会。
每一个可能的路线,每一个观察到的细节,都在她脑中反复推演,评估着成功的可能性和失败的风险。
她知道失败的代价——彩凤那双扭曲的腿、徐嬷嬷冷酷的眼神,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
恐惧像一条冰冷的蛇,缠绕着她的心脏。
夜深人静时,她常常会被想象中的抓捕场景惊醒,浑身冷汗。
她也会想起鸢儿,想起她们共同立下的誓言。
如果她独自逃跑,鸢儿怎么办?
那个约定好要一起离开的“姐姐”,是她在这黑暗中最温暖的牵绊,却也成了她计划中最大的不确定和……一丝隐隐的愧疚。
“月奴,我们一定要一起走!”
鸢儿充满希望的话语犹在耳边。
“嗯,一起走。”
她总是这样回应,心中却开始不受控制地计算着,两个人一起行动,目标更大,成功的几率是否会骤降?
如果……如果只能走一个呢?
这个念头让她感到一阵刺痛和自我厌恶。她用力甩头,试图将它驱散。
不,说好要一起的。
她不能背叛这份在绝望中唯一的光亮。
然而,现实的残酷又迫使她无法不思考各种可能性。
她只能将这份纠结深埋心底,更加努力地完善着她的计划,试图找到一个能兼顾两人安全的方法。
日子在表面的平静和内心的暗涌中一天天过去。
月奴就像一只在蛛网上小心翼翼爬行的蚂蚁,谨慎地收集着每一丝信息,规避着每一处可能的危险。
她的眼神依旧沉静,甚至比以往更加温顺,但若有人能看透那层伪装,便会发现那沉静之下,是如同磐石般的决心和冰封火焰般的冷静。
逃跑的念头,已然扎根,并在黑暗的土壤中,悄然生长出坚韧的藤蔓,等待着破土而出的时机。
她知道,这条路布满荆棘,九死一生,但比起在醉仙楼里慢慢腐烂,或者像云烟姐姐那样以最惨烈的方式结束,她宁愿用所有的勇气和智慧,去搏那渺茫的一线生机。
她将所有的观察、所有的计划、所有的恐惧与希望,都深深埋藏在那双日益深邃的眸子里,等待着,蛰伏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