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几日的闷热后,永熙城迎来了一场畅快的雷雨。
雨歇风住,天气骤然转凉,竟有了几分不合时节的秋意。
沈府流霞院的小厨房里,却暖意融融。
沈昭昭系着一条素净的围裙,正站在灶台前,小心地看着炉火上炖着的紫砂盅。
空气中弥漫着冰糖的清甜和雪梨温润的香气。
蕊珠在一旁打着下手,看着自家小姐专注的侧脸,忍不住低声道:“小姐,这点小事,让厨娘来做便是了,何须您亲自沾手。”
沈昭昭用银勺轻轻搅动着盅内晶莹剔透的梨肉,声音平静:“既是探病,总要有些诚意。”
她顿了顿,补充道,
“况且,凌姐姐待我亲厚,她兄长染恙,我略尽心意也是应当。”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解释了行为,又撇清了过于亲密的嫌疑。
蕊珠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这时,云卷从外面进来,禀报道:“小姐,凌小姐过来了,脸色瞧着有些着急。”
沈昭昭眸光微动,盖上砂盅的盖子,减小了火势:“请凌姐姐进来吧。”
话音刚落,凌香便一阵风似的卷了进来,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忧色:“昭昭妹妹!”
她看到灶台前的沈昭昭,愣了一下,
“你这是……在做什么?”
“闲来无事,炖些糖水。”
沈昭昭解下围裙,递给蕊珠,走上前拉住凌香的手,关切地问,
“凌姐姐行色匆匆,可是有什么事?”
凌香叹了口气,愁眉不展:“还不是我哥!前几日在京郊大营操练,遇上下雨着了凉,回来就有些咳嗽发热。本以为他身子骨壮实,扛一扛就过去了,谁知今日竟发起热来,喝了药也不见大好,真是急死人了!”
沈昭昭闻言,秀眉微蹙,眼中流露出真切的担忧:“凌少将军病了?可请太医仔细瞧过了?”
“瞧过了,说是风寒入体,需得好生静养。可我哥那性子,哪里闲得住?方才还想着要看兵部的文书呢!”
凌香气鼓鼓地道:“我娘说了他几句,他才勉强躺下。”
沈昭昭沉吟片刻,转身走到一旁的书案前,铺开一张薛涛笺,取过一支小楷笔,蘸墨,略一思索,便落笔书写。
她的字迹清丽工整,带着女子特有的柔婉:「闻君微恙,心甚忧之。俗云药补不如食补,特奉上冰糖雪梨羹一盅,聊以润肺止咳,望乞笑纳。伏愿早日康健。」
写罢,她轻轻吹干墨迹,将信笺折好。
然后走回灶台边,小心地将那盅炖得恰到好处的冰糖雪梨羹取出,用干净的棉布包裹好,放入一个精致的食盒中,再将那折好的素笺轻轻压在食盒盖下。
“凌姐姐,”
她将食盒递给凌香,语气温柔而恳切,
“这是我刚炖好的冰糖雪梨羹,最是润肺化痰。烦请姐姐带回去给少将军,或许……能让他舒服些。”
凌香看着那尚带温热的食盒,和沈昭昭眼中毫不作伪的关切,心中顿时一暖,感动地拉住她的手:“昭昭妹妹!你真是……太有心了!我哥要是知道你这般惦记他,病肯定好得快一半!”
她本就存着撮合兄长与昭昭妹妹的心思,此刻见沈昭昭如此主动关怀,更是喜出望外,觉得兄长这块木头总算开窍有望了。
“凌姐姐快别这么说,”
沈昭昭适时地垂下眼帘,脸颊微红,
“不过是尽一点朋友之谊罢了。”
凌香只当她害羞,也不点破,提着食盒,高高兴兴地告辞了,临走前还再三保证一定让哥哥喝完。
镇国将军府,凌风的卧房内。
凌风半靠在床头,脸色因发热而有些潮红,嘴唇干裂,不时低咳几声。
他确实觉得头重脚轻,浑身不适,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强行按在床上的烦躁。
床边的小几上放着府里厨房熬制的汤药,味道苦涩,他没什么胃口。
“哥!你看谁惦记着你!”
凌香人未到声先至,提着食盒兴冲冲地走了进来,
“是昭昭妹妹!她听说你病了,亲自下厨给你炖了冰糖雪梨羹呢!还给你写了信!”
凌风原本有些涣散的精神猛地一振,目光瞬间聚焦在凌香手中的食盒上。
“沈小姐……她亲自炖的?”
“那还有假?我亲眼看着她从灶台上取下来的!”
凌香将食盒放在小几上,拿出那盅依旧温热的雪梨羹,又将那张素笺递给凌风,
“喏,还有这个。”
凌风接过那张散发着淡淡墨香的信笺,指尖竟有些微颤。
他展开,那清丽柔婉的字迹映入眼帘——「闻君微恙,心甚忧之……」短短数语,没有过多华丽的辞藻,却字字透着真挚的关切与细腻的心思。
尤其是那句“心甚忧之”,像一股暖流,瞬间涌遍他的四肢百骸,连病中的不适似乎都减轻了几分。
“快尝尝看!”
凌香催促道,亲手掀开盅盖。
清甜的香气更加浓郁地散发出来,晶莹的梨肉浸润在澄澈的糖水中,看起来便令人食指大动。
凌风拿起旁边的白瓷小勺,舀了一勺送入口中。
温润清甜的滋味瞬间在舌尖化开,炖得软糯的梨肉几乎入口即化,顺着喉咙滑下,仿佛瞬间抚平了那里的干痒与不适。
这滋味,远比府中厨娘做的更加细腻清雅,带着一种……独属于她的温柔心意。
他一口接一口地吃着,只觉得那温热的羹汤不仅暖了他的胃,更一路暖到了心底最深的地方。
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她那日月下舞剑的倩影,浮现出她谈论兵法时专注的眼神,浮现出她每一次“无意”的靠近与触碰……所有画面,最终都汇聚成手中这盅饱含心意的羹汤和信笺上那娟秀的字迹。
“哥,味道怎么样?”
凌香见他吃得专注,忍不住问道。
凌风没有立刻回答,直到将盅内的羹汤吃得一滴不剩,才放下勺子,用帕子擦了擦嘴角,低声道:“甚好。”
仅仅两个字,但凌香从未见过兄长对任何食物给出过如此……近乎珍视的评价。
她看着兄长依旧有些苍白但眼神明显亮了许多的脸庞,心中窃喜,看来这病啊,好得差不多了。
凌风小心地将那张素笺重新折好,收入枕边的暗格里,仿佛那是什么稀世的珍宝。
他靠在床头,闭上眼,唇边却难以抑制地扬起一抹清浅的、带着暖意的弧度。
窗外,凉风习习。
而凌风的心中,却因为一盅看似普通的冰糖雪梨羹,而春意盎然。
那份被精心算计的“心意”,如同最有效的良药,精准地作用于他毫无防备的心房。
他并不知道,这温暖的羹汤背后,藏着怎样冰冷的目的。
他只知道,那个叫沈昭昭的女子,在他心中的分量,已然重到无法忽视,甚至……无法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