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魁大会的辉煌如同一场盛大而短暂的梦境。
当“百花冠”的璀璨光芒逐渐融入日常,醉仙楼似乎恢复了往日的节奏,但水面下的暗流,却因那场胜负而涌动得更加湍急。
江浸月深知,一时的风光如同镜花水月,要想在这吃人的地方长久立足,仅凭自身才艺远远不够。
她需要眼睛,需要耳朵,需要真正属于自己的力量。
这力量,始于微末,始于人心。
自花魁大会后,江浸月明显感觉到身边伺候的小丫鬟蕊珠,愈发地沉默和心神不宁。
递茶时指尖的微颤,整理妆奁时偶尔的失神,以及那总是带着一丝惊惶躲闪的眼神,都未能逃过江浸月日益敏锐的观察。
这日晚间,江浸月卸下钗环,正准备就寝,蕊珠端着安神汤进来,脚步虚浮,差点将汤碗打翻。
“小心。”
江浸月伸手扶住碗沿,声音平和,目光却如清泉般落在蕊珠苍白的小脸上。
“奴婢该死!姑娘恕罪!”
蕊珠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带着哭腔,身体瑟瑟发抖。
江浸月没有立刻叫她起来,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看了许久,才轻声道:“蕊珠,你跟我多久了?”
“回……回姑娘,自姑娘搬来‘听雪轩’,奴婢就跟着了,快一年了。”
蕊珠伏在地上,不敢抬头。
“一年了……”
江浸月语气似有感慨,
“这一年,我待你如何?”
蕊珠猛地抬头,眼中已满是泪水:“姑娘待奴婢极好!从不随意打骂,赏赐也丰厚,奴婢……奴婢感激不尽!”
这话倒是不假,比起柳如梦动辄对春杏的非打即骂,江浸月这里堪称天堂。
“既然如此,为何近日总是魂不守舍?”
江浸月的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回避的力量,
“可是家中遇到了难处?还是……有人逼你做了不愿做的事?”
最后那句话,如同惊雷,炸响在蕊珠耳边。
她浑身剧震,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江浸月,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有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
江浸月心中了然。
她起身,走到蕊珠面前,并未搀扶,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那目光不再仅仅是平和,而是带着一种洞察一切的清明与威压。
“是柳姑娘?她拿捏了你什么把柄?是你那卧病在床的母亲,还是你那个在城外庄子上做苦力的弟弟?”
江浸月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敲在蕊珠心上。
这些信息,是她平日里有意无意从蕊珠和其他丫鬟的闲谈中拼凑出来的。
蕊珠彻底崩溃了,瘫软在地,泣不成声:“姑娘……姑娘都知道了?柳姑娘……她让人找到我娘和弟弟,说……说若我不把姑娘每日见了哪些人,说了什么话,甚至看了什么书,都一五一十告诉她,她就……就让我娘没药吃,让我弟弟在庄子上活不下去……奴婢……奴婢没办法啊姑娘!”
她一边哭,一边用力磕头,
“奴婢对不起姑娘!奴婢罪该万死!”
江浸月看着她卑微恐惧的模样,仿佛看到了曾经那个在巧娘和柳如梦手下挣扎求存的自己。
心中并无多少愤怒,反而升起一丝冰冷的怜悯。
她蹲下身,伸出手,并未碰触蕊珠,只是虚扶了一下。
“起来吧。”
她说道:“我不怪你。”
蕊珠愣住了,忘了哭泣,呆呆地看着江浸月。
“趋利避害,是人之常情。你为家人安危所迫,我能理解。”
江浸月站起身,走回梳妆台前坐下,语气恢复了平时的淡然,
“但你要明白,柳如梦能给你的,是威胁;而我能给你的,是庇护,是让你和你的家人,真正安稳的可能。”
她打开妆奁,从底层取出一张银票,并非巨额,但对于一个普通家庭而言,已是救命之资。
她将银票放在桌上,推至蕊珠面前。
“这五十两银子,你明日托可靠的人带出去,给你母亲请最好的大夫,抓最好的药。至于你弟弟……”
江浸月顿了顿,
“我会寻个由头,向徐嬷嬷将他调到醉仙楼名下一个清闲些的铺子里当差,远离柳如梦的掌控。”
蕊珠看着那张银票,又看看江浸月平静无波却充满力量的脸庞,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她原以为等待自己的是最严厉的惩罚,甚至是死路,却没想到……
“姑娘……您……您为何还要帮奴婢?”
蕊珠声音颤抖,充满了不解与愧疚。
“因为我需要的是忠心,而非恐惧。”
江浸月看着她,目光深邃,
“你的记性很好,我留意过,我随意提过的诗句、客人偶然说漏的只言片语,你都能记得分毫不差。你模仿字迹的本事也不小,前日我见你替我抄写那份曲谱草稿,几乎能以假乱真。”
蕊珠再次震惊,她这些不起眼的小特长,连她自己都未曾在意,姑娘竟观察得如此细致!
“跟着我,用心做事。我保你家人无恙,将来,或许还能给你一个更好的前程。”
江浸月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承诺,
“但若再有二心……”
她没有说下去,只是目光淡淡地扫过蕊珠,那其中的寒意,让蕊珠瞬间打了个冷颤。
恩威并施,敲打与笼络并存。
蕊珠看着眼前这个年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却拥有着惊人智慧与气度的主子,心中百感交集。
恐惧、愧疚、感激、以及一丝绝处逢生的希望,最终都化为了一种坚定的选择。
她用力地、郑重地磕了三个头,声音哽咽却清晰:“姑娘大恩,蕊珠没齿难忘!从今往后,蕊珠这条命就是姑娘的!但凭姑娘差遣,绝无二心!”
江浸月微微颔首:“记住你今天的话。去吧,把眼泪擦干净,明日该做什么,还做什么。柳如梦那边,知道该怎么说吗?”
蕊珠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情绪:“奴婢知道,只说姑娘日常起居,无关紧要之事。”
“很好。”
从这一天起,蕊珠看江浸月的眼神彻底变了,那是一种混合着敬畏、感激与死心塌地的忠诚。
她成了江浸月嵌入醉仙楼底层的第一颗钉子,一双最隐蔽的眼睛和耳朵。
那些流传在下人之间的闲言碎语,各房姑娘的动向,甚至偶尔从客人们酒后失言中漏出的零碎信息,开始通过蕊珠,悄然汇入江浸月的耳中。
一张无形的情报网,开始以“听雪轩”为中心,悄然编织。
就在江浸月初步收服蕊珠后不久,一个出乎意料的人,在一个深夜,敲响了“听雪轩”的门。
来的竟是红绡。
那个在花魁大会上与柳如梦联手,试图用“七星聚会”坑害江浸月的舞姬。
她并未盛装,只穿着一件普通的藕色襦裙,脸上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与忐忑。
蕊珠通报时,眼神里还带着警惕。
江浸月正在灯下翻阅一本地理志,闻讯略感诧异,沉吟片刻,还是让人请了她进来。
“红绡姐姐深夜到访,不知有何指教?”
江浸月放下书卷,语气平淡,既无热情,也无敌意。
红绡站在厅中,显得有些局促,全无往日跳胡旋舞时的泼辣张扬。
她咬了咬嘴唇,忽然对着江浸月深深一福:“倾城妹妹,我……我是来向你赔罪的。”
“赔罪?”
江浸月眉梢微挑,
“姐姐何出此言?”
“花魁大会上……那‘七星聚会’的签,还有……还有之前我言语间多有冒犯,都是我的不是。”
红绡的声音带着一丝艰难,
“我被猪油蒙了心,听信了柳如梦的挑唆,以为打压了你,我们才有出路……”
江浸月静静地看着她,没有接话,等待着她真正的来意。
红绡见她不语,心中更慌,抬起头,眼中已带了泪光:“妹妹,我知道现在说这些你可能不信。但我实在是……没办法了。”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
“柳如梦她……她根本不是想帮我,她只是在利用我!花魁大会后,她见计划失败,竟将责任都推到我身上,说我办事不力!还在徐嬷嬷面前暗示我舞技粗俗,不堪大用!徐嬷嬷最近分派的好场次、阔绰的客人,都优先给了你和她的人,我那里……已经快半个月没有像样的客人上门了!”
她越说越激动,胸脯剧烈起伏:“我算是看明白了,跟着她,永远只能当垫脚石!她用得上时哄着,用不上了就一脚踢开!妹妹,你如今是楼里最红的姑娘,徐嬷嬷都让你三分。”
“我……我知道我以前混账,但我舞跳得不错,在楼里也有些年头,认识三教九流的人多……我只求妹妹能给条活路,哪怕……哪怕让我在你身边当个帮手,对付柳如梦那个毒妇!我绝无二心!”
江浸月听完红绡这番带着悔恨、愤怒与投诚意味的剖白,心中飞速盘算。
红绡的话,有几分真,几分假?
是真心悔过,还是柳如梦派来的又一个探子?
抑或是走投无路下的无奈选择?
她观察着红绡的神情,那眼中的委屈、愤怒和不甘,不像全然作伪。
而且,柳如梦过河拆桥的性子,她也深知。
“红绡姐姐言重了。”
江浸月终于开口,语气依旧听不出喜怒,
“楼里姐妹,各凭本事吃饭,谈不上谁给谁活路。至于柳姐姐……她如何待你,是她的事,与我无关。”
她没有立刻接受红绡的投诚,但也没有拒绝。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自言自语般轻声道:“这醉仙楼,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一个人走,难免寂寞,也容易迷路。若是志同道合之人,互相提点,互相照应,路,或许能走得稳当些。”
她转过身,目光清亮地看向红绡:“姐姐的舞技,我是佩服的。至于姐姐方才所言是真是假,是真心还是假意……时间自会证明。姐姐若无他事,便请回吧。日后若遇到难处,或许……可以来找我说说话。”
她没有给予任何承诺,却留下了一个敞开的、充满可能性的口子。
这既是对红绡的试探,也是给她一个反思和证明的机会。
红绡怔怔地看着江浸月,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更加困惑。
但她能感觉到,江浸月没有落井下石,没有冷嘲热讽,反而给她留了余地和平静交谈的可能。
这比起柳如梦的刻薄寡恩,已是天壤之别。
她再次福了一福,语气复杂:“多谢……多谢妹妹。我……我先告退了。”
红绡离开后,蕊珠担忧地上前:“姑娘,您信她吗?”
江浸月重新拿起那本地志,淡淡道:“信不信,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此刻的价值和困境,是否对我们有利。柳如梦自断臂膀,将红绡推向我们,这是她的愚蠢。我们且看着,若红绡真心投靠,她在楼内的人脉和舞技,对我们有用。若她是诈降……将计就计,或许也能反将柳如梦一军。”
她的眼神冷静而深邃,仿佛一个初学弈棋者,开始尝试着在更复杂的棋盘上落子。
收服蕊珠,是稳固根基;
应对红绡,则是初步的合纵连横。
在这步步惊心的风月场,她不再仅仅是被动防守,而是开始主动编织属于自己的心网与势力。
前路依旧凶险,但她手中的筹码,正在一点点地增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