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冷雨缠绵了数日,将玄京城浸润得一片湿寒。
雨水顺着三皇子府邸高耸的兽吻檐角淌下,在青石阶前汇成细流,昼夜不息地汩汩作响。
府内因这连绵阴雨,白昼亦需点燃灯烛,光影在精雕的窗棂间摇曳,为那份鼎盛喧嚣蒙上了一层朦胧而不安的外衣。
与前院的灯火通明、人声隐约相比,城西“墨韵斋”后堂的密室则完全陷在另一种氛围里。
这里狭小、陈旧,空气因密闭而带着一股陈年墨迹与尘螨混合的沉闷气味。
唯一的光源是桌案上一盏孤零零的油灯,灯芯被拨得极短,只吝啬地照亮桌案周围有限的范围,将五皇子顾玄朗的身影投在斑驳的墙壁上,拉扯得变形而幽长。
他已换下平日示人的雅致袍服,一身毫不起眼的深灰布衣,几乎与这室内的阴暗融为一体。
窗外雨声淅沥,是这寂静空间里唯一的背景音,更反衬出室内的压抑。
他在等。
轻微的、几乎被雨声掩盖的叩门声响起,三长两短,是约定的暗号。
顾玄朗亲自起身,无声地拉开一道门缝。
一个身着湿透油衣、身形瘦削如鬼魅的男子闪身而入,带进一股室外的湿冷寒气。
他摘下斗笠,露出一张毫无特征、过目即忘的脸,唯有那双眼睛,在昏暗光线下锐利如鹰隼。
他是“灰隼”,顾玄朗手中最锋利也最隐蔽的匕首。
“主子,东西到手了。”
灰隼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长途奔波的疲惫与成功后的紧绷。
他从贴身处取出一个用多层油布严密包裹的细小竹筒,筒身甚至还带着他身体的微温与潮气。
为了截获此物,他带人在预设的交接点外,不眠不休地潜伏了数个昼夜,终于趁着对方因顾玄夜近来势大而略显松懈的间隙,冒险得手。
顾玄朗接过竹筒,指尖冰凉而稳定。
他回到桌案前,就着那点昏黄的灯火,极有耐心地一层层剥开油布。
动作轻柔,仿佛在拆解一件易碎的珍宝。
里面是几封看似寻常的信笺,纸张普通,火漆亦无特殊标记,唯有一个极细微的、形似飞鸟的暗记,烙印在火漆之上,若非有心人绝难察觉。
这正是顾玄夜与晏国眼线联络的渠道之一。
他没有急于查看内容,而是先拿起”信纸,对着灯光仔细审视纸张的纹理、厚薄,甚至凑近轻嗅墨迹残留的微弱气味。
他必须确保这些信笺本身不包含任何可以反向追踪的隐秘标记。
确认无误后,他才将目光投向那些由密码组成的、看似杂乱无章的字符。
密室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顾玄朗从暗格中取出一本表皮磨损严重的《金刚经》,翻开内页,里面并非佛偈,而是密密麻麻的译码符号与对应文字。
他开始对照着,一字一句地破译。
灯光映着他专注的侧脸,那双平日总是含着三分笑意的眼眸,此刻只剩下全然的冷静与算计,深邃得不见底。
信中的内容被逐一解读:晏国朝堂的人事变动、永熙城内的粮价波动、边境守军的零星调动……
大多是情报搜集与例行汇报,虽能证明顾玄夜在敌国安插了眼线,意图窥探机密,却远不足以扣上“通敌叛国”这顶足以致命的帽子。
顾玄朗的唇角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他要的,不是这种不痛不痒的证据。
他需要的是能一击毙命的毒药。
他轻轻放下破译好的原件抄录,铺开一张早已备好的、与密信同源的空白纸张。
接着,他打开一个特制的木匣,里面是排列整齐的细狼毫笔、几方色泽微有差异的墨锭、用于调墨的浅碟、以及仿制火漆印记所需的软蜡和精雕印模。
他像一个即将进行精微手术的医师,又像一个准备伪造传世名作的画匠,只是他此刻要创造的,是足以颠覆朝局的阴谋。
他提起了笔,蘸取那精心调配、力求与原件墨色无限接近的墨汁。
下笔极轻,极缓,笔尖在纸上游走,发出几不可闻的沙沙声。
他并非全盘篡改,那太容易被行家看穿。
他采用的是更阴险、更不易察觉的“嫁接”与“诱导”。
在汇报晏国粮草储备的段落旁,他添上一句看似随口的感慨:“若此批粮草能暗中输我北境,则大军今冬可保无虞,殿下之功,无人能及。”
在提及晏国一位主战派将领时,他加上恶意的揣测:“此獠屡屡坏我好事,乃殿下心腹之患,若能借晏帝之手除之,则去一障碍。”
而最关键的一笔,落在一封请求拨付资金的信函末尾。
他屏住呼吸,极力模仿那细作略显急促的笔锋,添上了石破天惊的一句:“……前番所议,关于玄京西北隅布防详图之事,已有可靠门路,待风头过去,便可设法送至约定地点,望殿下早做准备……”
“玄京布防图”!这已不是普通的情报交换,而是赤裸裸的、意图窃取本国核心军事机密的叛国行径!
汗水,从顾玄朗的额角悄然滑落,沿着他紧绷的颊线,最终滴落在陈旧的书案上,晕开一小团深色印记。
他浑然未觉,全部心神都凝聚在笔尖,每一次运笔,每一次转折,都关乎成败,关乎生死。
灰隼始终如同石雕般静立在阴影里,只有胸膛微弱的起伏证明他是个活人。
他看着那几封看似无奇的密信,在主子笔下如何被一点点注入致命的毒素,眼神里混杂着对这般手段的敬畏,与对即将到来的腥风血雨的凛然。
不知过了多久,顾玄朗终于搁下了笔。
他轻轻吹拂着未干的墨迹,又拿起伪造的信件,与原件抄录在灯下反复比对,检查笔锋、间距、墨色浓淡,乃至字里行间那种难以言喻的“气韵”。
他甚至小心翼翼地用工具模仿了原火漆的细微裂痕与磨损,重新加热软蜡,压上仿制的飞鸟暗记。
当最后一道工序完成,他才允许自己靠向椅背,极轻地、缓缓地吐出一口浊气。
灯光下,他的脸上没有一丝成功的喜悦,只有一种近乎虚无的平静,以及眼底深处那冰封的寒意。
“找一个绝对干净的生面孔,”
他将重新封装好的“密信”递给灰隼,声音低沉而毫无波澜,
“让它‘偶然’地,落到都察院刘御史手中。记住,是‘偶然’。此人素以耿直闻名,尤恨里通外国之举,近来又因北境军需账目与老三的人多有摩擦,得此‘铁证’,必如获至宝。”
“属下明白。”
灰隼接过那轻飘飘却重若千钧的油布包,如同捧着一簇随时可能引爆的烈焰,慎重万分地纳入怀中,
“刘御史那边,定会‘不负所望’。”
顾玄朗微微颔首,不再多言。
灰隼会意,如同暗夜中的影子,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密室,身影融入外面无边无际的雨幕之中。
密室内重归寂静,只剩下油灯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
顾玄朗独自坐在昏暗中,良久未动。
他听着窗外似乎永无止境的雨声,目光仿佛穿透了厚重的墙壁,落在了那座如今正被无数人仰望的三皇子府方向。
“三哥,”
他唇边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低语声在空寂的室内回荡,几不可闻,
“你站得那样高,可曾听见……这脚下的泥泞里,毒蛇吐信的声音?”
雨,依旧下个不停。
这场秋雨,不仅浇透了玄京的街巷,更悄然滋生了足以淹没一切的阴谋毒菌。
风暴,已在无声处酝酿成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