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暖阳,带着一种慵懒的、近乎透明的质感,斜斜地照进镇北侯府的书房。
光线透过雕花窗棂,在铺着深色地毯的地面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光斑,空气中浮动着细微的尘埃,如同跳跃的金粉。
书房内陈设古朴厚重,多宝阁上陈列着并非古玩玉器,而是各式各样的兵器模型、边关舆图,以及一些奇特的、来自塞外的矿石标本,无声地彰显着主人戎马半生的身份。
巨大的紫檀木书案后,悬挂着一幅气势磅礴的《猛虎下山图》,更添了几分肃杀威严。
凌不疑端坐在宽大的太师椅上,并未穿着戎装,而是一身藏青色常服,但他久经沙场淬炼出的那股不怒自威的气势,却让这温暖的书房也显得凝重了几分。
他手中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羊脂玉虎符,目光沉静,却带着审视的锐利,落在书房中央站立的年轻人身上。
寒浔今日依旧是一身毫无装饰的深色衣袍,身形挺拔如冬日里不凋的青松。
他并未因身处侯府、面对当朝大将军而有丝毫局促或谄媚,只是平静地站着,眉眼低垂,姿态却不卑不亢。
只是那微微抿紧的薄唇,和袖中几不可察蜷缩了一下的指尖,泄露了他内心并非全无波澜。
凌香站在父亲身侧,一身火红色的骑射服在这肃穆的书房里显得格外醒目。
她紧紧攥着衣袖,明媚的脸上是前所未有的紧张和坚定,目光不时焦急地在父亲和寒浔之间逡巡,像一只护崽的母豹,随时准备为守护自己的选择而抗争。
气氛有些凝滞。
炭盆里的银丝炭偶尔发出“噼啪”的轻响,反而更衬得室内的寂静压得人喘不过气。
终于,凌不疑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久居上位的沉稳和不容置疑:“寒评事。”
他并未用更显亲近的“贤侄”之类的称呼,而是直呼官职,其中的疏离意味不言而喻。
“下官在。”
寒浔微微躬身,声音清越冷静。
“香儿的心意,老夫已知晓。”
凌不疑的目光扫过女儿紧张的小脸,复又落回寒浔身上,带着探究,
“寒大人年级轻轻便已是五品官职,前途无量,只是……”
他话锋微顿,指尖在虎符上轻轻敲击,
“我凌家,是军伍出身,粗人。满门上下,舞刀弄棒惯了,讲究的是直来直去,血战沙场,马革裹尸。与你们这些舞文弄墨、在朝堂上纵横捭阖的文人雅士,怕是……门不当,户不对。”
“更何况寒评事似乎家道中落……”
这话说得还算客气,但其中的质疑和隐隐的排斥,却如同无形的冰锥,刺向寒浔。
站在凌不疑身后的一名心腹老管家,也微微颔首,眼中流露出对寒浔文人身份的轻视。
在他们这些刀头舔血的军人看来,大理寺的官员,不过是些只会动嘴皮子、鸡蛋里挑骨头的文人罢了,如何配得上他们侯府金尊玉贵、英姿飒爽的小姐?
凌香一听就急了,上前一步,急声道:“爹!什么门当户对!女儿不在乎!寒浔他……”
“香儿!”
凌不疑沉声打断她,带着父亲的威严,
“婚姻大事,岂是儿戏?岂能由你一句‘不在乎’就定了?”
“可是爹!”
凌香眼圈瞬间就红了,却不是委屈,而是倔强,
“女儿就是喜欢他!他是什么身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对女儿好!他……他还会给女儿刻木簪!”
她说着,下意识地摸了摸发髻上那支并不名贵、却时刻戴着的木兰木簪,仿佛那是她最有力的证据。
凌不疑的目光在那支木簪上停留了一瞬,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却并未松口,只是看着寒浔,等待他的回应。
他需要看到这个年轻人的态度,需要他给出足够的诚意和担当,才能放心将唯一的、被他视若珍宝的女儿交出去。
寒浔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上凌不疑审视的视线。
他没有看一旁焦急的凌香,而是直视着这位威严的未来岳父,清冷的声音在书房里清晰地响起:“凌将军。”
他改了称呼,语气郑重,
“下官深知,寒门清流,与将军府赫赫军功相比,犹如萤火之于皓月。”
他承认了差距,态度不卑不亢。
“下官亦知,大理事评事之职,在将军眼中,或如纸上谈兵,不及沙场一刀一枪来得实在。”
他再次点明了凌不疑心中芥蒂,语气依旧平稳。
凌香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生怕他下一句就是放弃。
然而,寒浔话锋一转,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力量:“然,下官之心,可昭日月。凌小姐赤诚如火,率真勇敢,是下官生平仅见。得她倾心,是寒浔三生之幸。”
他微微停顿,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上前一步,对着凌不疑,竟是郑重地撩起衣袍,单膝跪地!
这个举动,让凌不疑眼中闪过一丝真正的讶异。
文人重膝,尤其是寒浔这等清高孤傲的性子,若非极其郑重之事,绝不会轻易下跪。
连他身后的老管家也微微动容。
凌香更是捂住了嘴,眼中瞬间盈满了水光,不是伤心,是激动。
寒浔抬起头,仰视着凌不疑,目光清澈而坚定,一字一句,如同金石坠地,铿锵作响:“寒浔在此,以寒氏先祖清誉、以自身仕途前程起誓:此生,唯凌香一人。必倾尽全力,护她周全,免她惊,免她苦,免她四下流离,免她无枝可依。无论前程风雨,无论世事变迁,此生绝不负她!若违此誓,人神共弃,天地不容!”
他的声音清朗,在安静的书房里回荡,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的重量,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虚伪的承诺,只有最朴实、也最坚定的保证。
凌不疑怔住了。
他看着跪在眼前的年轻人,看着他清俊脸上那不容置疑的决绝,看着他眼中那片如同最深沉的夜空般、一旦认定便永不回头的执着。
他阅人无数,看得出这番话,并非虚言。
这个年轻人,是用自己的全部在起誓。
书房里再次陷入沉寂。
炭火偶尔的“噼啪”声,窗外远处隐约传来的士兵操练的呼喝声,都变得清晰可闻。
凌香眼中的泪水终于滚落下来,但她却在笑,笑得如同得到了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贝。
她看着寒浔跪地的背影,只觉得心中被一种巨大的、滚烫的幸福填满,再无一丝空隙。
良久,凌不疑缓缓站起身。
他走到寒浔面前,高大的身影带着压迫感。他没有立刻让寒浔起身,而是沉声问道:“寒浔,你可想清楚了?我凌家的女儿,嫁了你,便不容你日后三妻四妾,朝秦暮楚。若你将来负了她,即便你官至宰辅,我凌不疑,也定叫你付出代价!”
这话语中,带着铁血将军的杀伐之气。
寒浔毫无惧色,迎着他的目光,斩钉截铁:“寒浔,求之不得。”
凌不疑盯着他看了许久,久到凌香几乎要忍不住再次开口。
终于,他伸出手,扶住了寒浔的手臂。
“起来吧。”
这两个字,如同特赦令。寒浔依言起身,姿态依旧从容。
凌不疑看着他,又看了看一旁破涕为笑、满脸期盼的女儿,威严的脸上,终于缓缓露出了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温和。
他拍了拍寒浔的肩膀,力道不轻。
“记住你今日之言。”
他沉声道,目光如炬,
“他日若让香儿受半分委屈,老夫唯你是问!”
“爹!”
凌香欢呼一声,再也忍不住,冲上前抱住了凌不疑的胳膊,脸上笑开了花。
寒浔看着这一幕,看着凌香那毫无阴霾的、灿烂明媚的笑容,清冷的眼底,也终于冰雪消融,漾开了一抹极浅、却真实存在的温柔。
他再次对着凌不疑,深深一揖:“谢将军成全。”
阳光透过窗棂,恰好落在这一家三口身上,驱散了冬日的寒意,也驱散了之前所有的隔阂与疑虑。
书房内,那肃杀威严的气息悄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新的、名为“认可”与“承诺”的暖流,静静流淌。
情定此生,金石为盟。
这一刻,两颗截然不同的心,在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的交汇处,终于牢牢地系在了一起。
未来的风雨或许依旧,但至少此刻,他们拥有了彼此,也拥有了面对一切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