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灰色的风吹过无妄之岸,卷起地上的黑沙,打在脸上,像细小的冰碴。
萧月感觉不到冷,她的血液仿佛已经凝固了。
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幸存者们恐惧的喘息,老方压抑的咳嗽,甚至风的呼啸,都离她远去。她的世界里,只剩下三样东西。
前方,是那堵缓缓翻滚,代表着绝对虚无的雾墙。
面前,是那个挂着恶魔般微笑,提出致命交易的男人,魏长卿。
脚下,是那个躺在简易担架上,气息微弱得仿佛随时会熄灭的、唯一的希望,陆尘。
五十多条人命的重量,压在她的肩膀上,沉得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信任一个刚刚才背叛过他们的魔鬼?
还是眼睁睁地看着所有人,包括陆尘,在这里被绝望和饥饿慢慢吞噬?
这是一个没有正确答案的选择题。无论选哪个,都像是在用刀子剜自己的心。
魏长卿很有耐心,他抱着双臂,好整以暇地欣赏着萧月的挣扎。对他来说,这比任何血腥的战斗都有趣。看着一个坚守原则的人,在现实面前一点点地被碾碎,看着那盏所谓的“人性灯塔”,在绝望的风中摇曳,这本身就是一场顶级的戏剧。
萧月深吸了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刺得她肺部生疼。她缓缓蹲下身,目光落在陆尘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上。
他的眉头即便是昏迷中也微微蹙着,仿佛在与体内的伤势和诡则之力进行着一场无声的苦战。眉心那一点微弱的金光,是如此的顽强,却又如此的脆弱。
她想起了在【悲鸣剧院】里的那场对话。
陆尘说,【铁律】的“格式化”和魏长卿的“折磨”,一个是彻底的抹杀,一个是保留人性后的蹂躏。两者都是地狱,但后者,至少还承认“人性”的存在。
或许……
就在这时,担架上的陆尘,眼睫毛极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他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缓缓地,睁开了一条眼缝。
那双曾经清澈明亮的眼睛,此刻布满了血丝,黯淡无光。但当他的目光与萧月对上时,那深处,却依旧平静得像一口古井。
没有恐惧,没有绝望,也没有愤怒。
只有一种深沉的、无言的信任。
他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甚至连嘴唇都没有动一下。但萧月看懂了。
她从那眼神里读懂了默许。
那是一种将选择权完全交予她的托付,是一种“做你认为对的事”的担当。他相信她的判断,无论那判断会带来怎样的后果。
萧月的心猛地一颤,随即,一种前所未有的决然,涌了上来。
她缓缓站起身,直视着魏长卿,那双疲惫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坚韧的火焰。
“好。”她只说了一个字。
这个字很轻,却重若千钧。
幸存者的人群中传来一阵压抑的骚动,但没人敢出声反对。他们都看到了刚才陆尘睁眼的瞬间,也看到了萧月此刻不容置疑的神情。
魏长卿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他轻轻鼓了鼓掌:“明智的决定。我开始有点喜欢你了,萧月小姐。你比那些只会喊口号的蠢货,要有趣得多。”
“别废话。”萧月的声音冰冷如铁,“合作可以,但必须有条件。”
“哦?”魏长卿挑了挑眉,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第一,幸存者的安全。”萧月一字一顿地说道,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在进入【太虚观】之前,你必须用你的力量,为他们构建一个绝对安全的屏障,隔绝荒原的低语和任何可能的危险。”
“这是交易的订金,也是你表达诚意的方式。”
她很清楚,带着这群精神脆弱的普通人横渡【无妄海】,根本不现实。必须先把他们安顿好。
魏长卿的笑容里多了一丝玩味:“你这是在命令我?”
“你可以当成是。”萧月毫不退让,“他们是这笔交易的筹码。他们活着,陆尘才会配合你。他们若是出了任何意外,我保证,你会得到一具毫无用处的尸体。”
魏长卿盯着她看了几秒,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有意思,真有意思。在绝境里,还想着讨价还价。好,我答应你。一群蝼蚁而已,还不值得我浪费心思。”
他说着,随意地抬起手,对着不远处的一片空地轻轻一挥。
地面上那些黑色的砂石和枯骨般的植物,瞬间活了过来。它们蠕动着,交织着,迅速地隆起,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半圆形的黑色穹顶。穹顶的表面,流淌着肉眼可见的黑色诡则之力,将内外彻底隔绝。
“这道【寂静之巢】,足以让他们安安稳稳地睡上几天了。”魏长卿轻描淡写地说道,“现在,让他们进去。”
萧月回头,对老方点了点头。老方立刻组织着惊魂未定的幸存者们,搀扶着彼此,走进了那个看起来无比邪异,却又能带来片刻安宁的黑色巢穴。
当最后一个人走进去后,巢穴的入口缓缓闭合,消失不见。
整个无妄之岸,只剩下了萧月、魏长卿,以及担架上昏迷的陆尘。
“第二个条件。”萧月的声音没有丝毫放松,“我们的盟约,是临时的。从我们踏上【太虚观】的土地那一刻起,盟约自动解除。到时候,我们依然是敌人。”
“当然。”魏长卿耸了耸肩,一脸无所谓,“我可没兴趣跟一个快死的人做什么永远的朋友。我只要【太虚观】里的东西,你们嘛……自求多福。”
“最后一条。”萧月握紧了手中的短刃,“在合作期间,你不得以任何方式,试图污染、侵蚀陆尘的神智。我知道你能做到。”
这是她最担心的一点。与魏长卿这种玩弄人心的魔鬼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
听到这个条件,魏长卿脸上的笑容,终于带上了一丝真正的嘲讽。
“萧月小姐,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他缓步走到担架旁,低头看着陆尘,眼神里带着一种病态的痴迷,“接下来的事,可不是‘污染’那么简单。”
“我们要做的,是‘融合’。”
萧月的心猛地一沉:“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魏长卿抬起头,笑容诡异,“想要欺骗【道德律】,就必须创造出一个它无法定义的东西。一个既拥有最纯粹的‘道’,又承载着最污秽的‘诡’的存在。一个……【伪圣】。”
“而要创造出这样的存在,第一步,就需要执行一个古老的仪式。”
他顿了顿,似乎很享受萧月脸上那愈发难看的神色,才慢悠悠地吐出了那个仪式的名字。
“【魂之嵌合】。”
“我们需要将他的【道心】,和我最本源的【诡则】,暂时性地……嵌合在一起。”
“轰!”
萧月的脑子里,仿佛有惊雷炸响。
道心与诡则?
那是什么概念?那是光与暗,是秩序与混乱,是创生与毁灭!是两种从根源上就绝对对立、永不相容的力量!
将这两种东西强行融合在一起,那不叫仪式,那叫自杀!
“你疯了!”萧月失声喊道,“这会彻底摧毁他的道基!他会死的!”
“不不不,不会死的。”魏长卿摇了摇手指,纠正道,“只是有‘可能’会死。或者,疯掉。或者,变成一个比我还可怕的怪物。但同样,也有可能成功,不是吗?”
“这是一场豪赌,萧月小姐。”他的声音里充满了蛊惑,“赌注,是你们所有人的命。而赌具,就是他的道心,和我的……一点点‘灵魂’。”
他看着萧月那因为震惊和愤怒而剧烈起伏的胸口,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别这么看着我。这个仪式,对我来说,同样危险。他那纯粹的道法,对我这身污秽的诡则来说,可是剧毒。稍有不慎,我也会被净化得魂飞魄散。”
“但我们别无选择,不是吗?”
萧月说不出话来。她的大脑一片混乱。这个计划,比她想象中任何一种情况,都要疯狂一万倍。
这已经不是与魔鬼握手了,这是主动把灵魂递到魔鬼的嘴边。
“准备开始吧。”魏长卿似乎不想再浪费时间了,“把你的英雄,抬到那边的平地上。然后,你退开,守在旁边就行。”
“记住,仪式一旦开始,就绝对不能被打断。否则,我们两个,都会变成一滩谁也分不清谁的烂肉。那场景,想必会很……艺术。”
他转身,向着不远处一片相对平坦的黑色沙地走去。
萧月站在原地,身体微微颤抖。她看着担架上毫无知觉的陆尘,又看了看魏长卿那好似一切尽在掌握的背影,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从心底最深处蔓延开来。
她知道,自己刚刚做出的那个决定,或许不是打开了生路。
而是亲手,将陆尘推向了一个比死亡本身,更加深邃、更加不可知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