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被称为“西巷总监”的男人推了推金丝眼镜,嫌弃地避开地上一滩油渍,将一份厚达四十页的《乔神文化Ip深度开发案》拍在沾着花甲壳的折叠桌上。
“春姐是吧?这可是五个亿的盘子。”他语气带着施舍,“建纪念馆、发联名款转运珠、搞全网直播祈福。只要你们点头,这条破巷子的地皮能翻十倍。群众需要偶像,需要寄托,这钱不赚就是罪过。”
陆阿春正用力擦拭被红油浸透的桌面。
她没停手,只抬起眼皮,像在看一只嗡嗡叫的苍蝇。
“偶像?”她冷笑,“那小子活着时最恨装神弄鬼。你是想拿他烧香,还是拿他的骨头熬油?”
“这是商业逻辑,你不懂。”男人不耐烦,“哪怕是个死人,包装才有价值。”
“刺啦——”
一声脆响打断他。
陆阿春布满老茧的手,将合同撕成两半,再四半、八半,抓起碎纸撒进泔水桶。
“群众需不需要偶像我不知道,”她拍拍手,“但我知道,他们有时候就想要个能说句人话的活人。”
当晚,西巷没亮起霓虹招牌。
陆阿春带头,老张、刘瘸子和几十个摊主在“守夜铭碑”前摆上一桌席面:一碗凉透的酱肉包子,一杯隔夜粗茶,半截断蜡烛。
老张蹲着把一张皱巴巴的纸条压在茶杯下,吸着鼻子骂:“乔哥这狗东西,以前嫌包子烫嘴。现在好了,凉的你也得吃。”
纸条上写着:【乔哥爱吃热的,人别凉了。】
这场“反神宴”被路过学生拍下上传。
还没等文旅集团水军带节奏,高青的重磅视频已上线——《守夜铭碑七日观察报告》。
没有煽情bGm,只有数据图表与红外影像。
“过去三个月一万两千次样本显示,”她的声音冷静如手术刀,“97%的系统响应,发生在无登记、无期待的静默时刻。”
画面闪过快进镜头:
凌晨四点,环卫工想起孙子叹气,炉温升高0.4度;
傍晚,失恋白领流泪,收音机发出电流音;
而跪地磕头、许诺还愿的画面,波形却是一条死线。
“系统响应与‘情感真实度’强相关,与‘许愿强度’无关。”
视频结尾,高青举起老式胶片相机,直视屏幕:“这里没有神谕,只有回声。”
镜头一转,定格在一张照片上——乔家野穿着破洞背心,蹲着给孕妇系鞋带,脸上挂着要把人忽悠瘸的坏笑。
画外音响起:“如果非要有个神,请记住——祂像楼下煮粉的大姐,像扫街的老伯,像那个穷得叮当响还借钱给人打车的混蛋乔家野。”
李月也更新了消失已久的专栏:《我们为什么需要一个不说谎的骗子》。
如果说高青用数据扒了资本底裤,那她就是用文字重塑了西巷的脊梁。
“乔家野是个悖论。”她写道,“他用荒诞谎言包装朴素真心,用市井油滑包裹那一丁点儿慈悲。他让我们相信,只要善意是真的,哪怕吹牛也值得被兑现。”
文末一句话,一小时内转发三百万次:
【他不是神,他是我们每个人心底那个不敢做的自己。】
文旅集团股价次日跌停。舆论彻底反转。
全国开始出现模仿“守夜铭碑”的民间装置:上海老弄堂的“拾光角”,成都茶馆外的“回音墙”。
人们不再求财求官,只是留下故事,或倾听叹息。
清明节,青川小雨。西巷人多却安静。
高青穿黑色冲锋衣,手持螺丝刀,站在石碑前。
在数百双眼睛注视下,她没致辞,没默哀,而是利落地撬下刻着“乔家野”的铜牌。
“当啷”一声,铜牌落地。
取而代之的,是一块空白铜牌。
“名字会锈,心跳不会。”她收起工具,退后一步。
刹那间,沉寂已久的熊猫收音机突然亮起红灯。
“回收旧彩电、冰箱、洗衣机……”
“哎大姐,这手链开过光,保你桃花朵朵开!”
“这里是青川人民广播电台……”
“两只老虎,两只老虎……”
“娃,记得穿秋裤……”
这些声音,是她三年来偷偷录下的。
乔家野讲笑话、帮人搬货、骂城管……如今剪辑成一段穿越时空的街头合唱,从老旧喇叭涌出,混着电流杂音与雨滴敲铁皮的细响。
嘈杂、混乱,却热气腾腾。
那是活着的声音。
有人抽泣,更多人在笑。
声音戛然而止时,炉膛中那簇微火猛地跳动。
火光未映神迹,却借雨雾折射,在空中投出一幅流动光影——
西巷的春夏秋冬:
清晨蒸笼掀开,白雾裹着滚烫包子;
深夜炭火噼啪,辣椒面在舌尖炸开灼辣;
情侣吵架后拥抱,湿眼眶贴着肩膀,呼吸带泪咸;
孩子奔跑踩过积水,溅起冰凉水花打湿裤脚。
没有一个是乔家野,但每个角落仿佛都有他蹲着抽烟的影子,烟头明明灭灭,像一颗不肯熄灭的心跳。
高青按下快门,将底片寄往“人间真实”摄影展。
三个月后,一封来自柏林的邮件点亮屏幕:“您的作品《活着的人间》荣获金奖。”
清明过后,西巷悄然变化。
那个总求升职的游客听了三天故事,默默扔掉香烛,在公告栏留便签:“听了三天,觉得自己这点破事儿不算啥。不求了,回去干活。”
这张纸条成了信号。
很快,公告栏贴满新纸条:
“我想回家陪爸妈好好吃顿饭。”
“我决定辞职,去开那家想了十年的小书店。”
“今晚我要跟我老婆道个歉,买束花。”
“我想把烟戒了,省钱给女儿买把吉他。”
这里不再是许愿池,变成了行动派的宣誓墙。
高青每晚揭下纸条,扫描归档。
她说,这是“守夜铭碑”最珍贵的藏品。
最后一张纸条压好时,暮色已浸透巷口。
喧嚣散去,只剩几盏昏黄路灯。
深夜两点,高青路过石台,脚步一顿。
陆阿春蹲在空白石碑前,手里半根火腿肠,喂着一只流浪花猫。
“慢点吃,没人和你抢。”她絮叨着,摸了摸猫头,指尖触到脊背上结痂的伤口,粗糙又温热,“以后这就是你家。要是有人欺负你,就报你乔哥的名字……哦不对,报春姨的名字。”
花猫狼吞虎咽,尾巴在她脚踝蹭来蹭去,毛茸茸的触感像一阵暖风。
高青没惊动她们。
她举起相机,没拍人也没拍猫,而是对准地面——昨夜积水未干,一滩雨水映着路灯,倒映出整条西巷轮廓。
灯火通明,倒影竟比现实更真。
“咔嚓。”
快门声融入夜色。
一切看似向好:热闹、温情、充满希望。
直到有人发现,熊猫收音机已连续三天未响。
更奇怪的是,连夜晚的虫鸣都少了。
谁也没注意,清明节后的第七天,一股反常的安静,正像雾气般悄悄笼罩整个西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