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天色彻底黑透后,整个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随即又被另一种更密集、更欢腾的声音充满——远远近近的鞭炮声,开始此起彼伏地炸响,像一场盛大的、宣告辞旧迎新的交响。
顾家的堂屋里,炉火烧得旺旺的,特意添了耐烧的硬柴,确保能暖和一整夜。八仙桌上摆满了吃食:下午包好的猪肉白菜饺子,此刻正在盖帘上白胖胖地列队;炸得金黄的丸子、藕合、带鱼,盛在盘子里油光锃亮;还有瓜子、花生、糖果,以及赵秀兰自己炒的南瓜子,香气混在一起,勾人馋虫。
堂屋正中挂上了那盏平时舍不得点的大号煤油灯,玻璃罩子擦得透亮,照得满室生辉。收音机开着,正播放着春节联欢晚会的节目,相声、歌曲、戏曲,热闹的声浪填满了屋子的每一个角落。
一家人围桌而坐,连顾建国脸上也带着难得的松弛。第一锅饺子煮好了,热气腾腾地端上来。按照老规矩,谁吃到包了糖或硬币的“福气饺子”,来年就有好运气。顾浩眼睛瞪得溜圆,每个饺子都要仔细看看才下口。
“哎呀!”赵秀兰第一个叫起来,从嘴里吐出一枚擦得锃亮的一分钱硬币,“我吃到了!”
“奶奶好运!”顾浩拍手。
接着,柳玉芬也“唔”了一声,吐出一小块晶莹的水果糖。“是糖……”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
柒柒和顾衍相视一笑,他们的饺子里没有特殊标记,但看着老人和孩子高兴,心里也一样甜。
年夜饭吃得慢,也吃得热闹。顾浩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大人们也难得地聊着闲天,说说今年的收成,院里的趣事,来年的打算。窗外的鞭炮声一阵密过一阵,映得窗户纸忽明忽暗。
吃完饭,收拾了碗筷,夜更深了。炉火正红,瓜子皮花生壳在桌上堆起小山。守岁的时光,才刚刚开始。
“来,都说说,”赵秀兰抓了把南瓜子,慢慢地嗑着,目光慈祥地扫过每一个人,“明年,都有啥念想?说说,图个吉利。”
大家静了一下。顾浩第一个举手,大声说:“我!我明年要考全班前三名!还要当上体育委员!”童言稚语,惹得大家都笑了。
顾建国清了清嗓子,声音不高却很稳:“我么,厂里任务好好完成,家里……平平安安就行。”
柳玉芬捏着一颗瓜子,半天没嗑。她低着头,声音细细的,却很清晰:“我……我就希望,咱家人都健健康康的,没病没灾。我……我再把腌菜的手艺学精点,明年腌的菜更好吃。”她说得朴实,甚至有些笨拙,却让赵秀兰连连点头:“好,这个念想实在。”
顾衍看着柒柒,示意她说。柒柒手里握着一杯温热的水,目光缓缓掠过炉火映照下每一张熟悉的脸庞——赵秀兰期待的眼,顾建国松弛的眉,柳玉芬认真的侧脸,顾浩兴奋的模样,还有顾衍沉静的目光。她想起这一年的惊涛与细浪,冷眼与暖意,挣扎与扎根。千头万绪,最后只凝成一句最简单,也最沉重的话。
她抬起眼,迎着大家的目光,声音轻柔,却字字清晰:“我没什么大念想。就希望……每一天,都像现在这样。踏实,暖和。”
这话太寻常了,寻常得不像个“念想”。可赵秀兰听了,眼圈却倏地红了。顾建国别开了脸。柳玉芬用力点头。顾衍放在桌下的手,悄悄伸过来,握住了柒柒微凉的手指,用力攥了攥。
“到你了,顾衍。”赵秀兰抹了下眼角,催促儿子。
顾衍收回手,坐直身体,目光沉静地看向母亲,又环视一圈:“我的念想,就是把大家刚才说的,都护住了。把家护好,把日子过稳。”
“好!”赵秀兰一拍腿,“这就对了!一家子,劲儿往一处使,心往一处想,啥念想都能成!”
“当当当……”收音机里,传来新年倒计时的钟声,浑厚悠远,穿透电波,与窗外骤然密集如暴雨般的鞭炮声汇合在一起。
“五、四、三、二、一……新年好!”
“过年啦!”顾浩跳起来大喊。
几乎在同一时刻,整个世界被鞭炮和烟花的闪光与轰鸣淹没。透过窗户,能看到夜空被一次次照亮,红的、绿的、金的光芒闪烁不定。
“新年好!”“娘,新年好!”“爹,新年好!”“柒柒姐,新年好!”“浩浩,新年好!”
问候声在震耳欲聋的声响中交织,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最纯粹的笑容。赵秀兰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红纸包,给顾浩塞了一个“压岁钱”,也给柒柒和柳玉芬一人包了一个小小的。“拿着,图个吉利,平平安安。”
柳玉芬接过那个轻飘飘却意义非凡的红包,手有些抖,紧紧攥住,贴在胸口。
鞭炮声渐渐疏落下去,余韵却还在空气里震颤。炉火噼啪,映着墙上新贴的年画,映着每个人红润的脸。顾浩终于熬不住,靠在赵秀兰怀里睡着了,手里还攥着没吃完的糖。
新的一年,就在这片混杂着硝烟味、食物香、暖炉热和沉沉希望的夜里,安静又隆重地降临了。旧的辛酸与隔阂,似乎真的被那震天的声响驱散;新的日子,就在这相视而笑的温暖里,徐徐展开了画卷。简单,踏实,充满人间烟火的盼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