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奥尔良总督府,坐落在这座“新月城”地势略高的法国区中心,是一座兼具防御功能与巴洛克式华丽风格的坚固建筑。
石砌的围墙厚重,墙角建有碉堡,但朝向内庭的花园与宴会厅,却装饰着繁复的洛可可式石膏浮雕、落地长窗与铸铁花栏,努力在蛮荒的边缘复刻一丝凡尔赛的浮华。
今夜,这里灯火通明,弦乐悠扬,马车络绎不绝,将整个路易斯安那殖民地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汇聚于此。他们当中有法国官员、军官、富商、大地主、教会高级神职人员,以及少数被认可的混血或印第安部落酋长。
空气里弥漫着香水、脂粉、葡萄酒与烤鹅肝的浓郁气味,混合着窗外飘来的、密西西比河夜晚特有的湿热与植物芬芳。
舞会的名义,是欢迎“尊贵的远方来客”——圣龙商会总督唐天河阁下。但每个人心里都清楚,这更是一场精心布置的舞台,一场无声的较量与试探。
当唐天河的身影出现在宴会厅入口时,原本嘈杂的声浪出现了片刻的凝滞,随后化为更密集的窃窃私语。
他并未刻意张扬,只着一身剪裁极合体的深蓝色天鹅绒礼服,款式简洁利落,摒弃了过于繁复的蕾丝与刺绣,仅在领口、袖口缀以银线绣成的简约龙纹,左胸佩戴着那枚标志性的圣龙徽章。
深色衣料衬得他肤色愈发显得沉稳,黑发整齐地束在脑后,面容平静,目光沉静地扫过全场,既无远道而来的风尘仆仆,也无骤然得势的骄矜之气,只有一种历经风浪后的内敛与掌控感。
这份气度,与周围那些或奢华、或做作、或带着殖民地特有的粗粝与戒备的宾客们,形成了微妙而鲜明的对比。
在他身旁,是作为女伴出席的艾洛伊丝·杜·波瓦。她一袭月白色塔夫绸长裙,款式典雅,金发挽成精致的发髻,佩戴着简洁的珍珠首饰,碧绿的眼眸沉静如水,姿态端庄。
她的出现,本身就是一个信号。这位本地知名的、拥有独特酿酒技术的寡妇,已明确无误地站在了新来者一边。
这对组合的出现,瞬间吸引了全场的目光,好奇、审视、警惕、嫉妒、乃至隐藏的敌意,交织成无形的网。
舞会的主人,路易斯安那总督杜卡·德·比尔昂爵士,一位年约五十、身材微微发福、留着精心修饰的灰白短须、眼神锐利如鹰隼的老牌贵族,在几位高级官员的簇拥下迎了上来。
他脸上堆着程式化的热情笑容,伸出戴满戒指的手。
“啊!欢迎!欢迎您,尊贵的唐天河总督阁下!还有美丽的杜·波瓦夫人!您的大驾光临,真是让新奥尔良,让我这简陋的总督府,蓬荜生辉啊!”他的法语带着浓重的巴黎口音,语速很快,透着官场特有的圆滑。
“承蒙邀请,不胜荣幸,总督阁下。”唐天河微微欠身,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法国宫廷礼,动作流畅自然,仿佛自幼浸淫其中。
他握住比尔昂的手,力道沉稳,“能在这片富饶的土地上,感受法兰西的热情与文明,是我的荣幸。”
比尔昂总督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讶异,他原以为这位“海盗王”会是个粗鲁无文的武夫,但是唐天河这得体的礼仪和流畅的法语让他不得不重新评估。
他脸上的笑容真切了半分,但眼底的审视并未减少:“阁下过谦了。您在加勒比海的……事迹,早已传遍四方。今日得见,果然气度非凡。请允许我为您介绍……”
接下来的半小时,是冗长而必要的社交仪式。唐天河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与殖民地议会主席、税务官、驻军司令、耶稣会会长、以及几位最大的种植园主和商人——握手寒暄。
他应对得体,谈吐不卑不亢,既能与军官讨论火枪射程与舰船适航性,也能与商人聊聊蔗糖行情和皮革贸易,甚至能与那位博学的耶稣会会长简单探讨一番远东哲学与天主教义的异同。
这种广博的见识和游刃有余的社交能力,让许多原本心存轻视的殖民地精英暗暗心惊。艾洛伊丝则娴熟地扮演着女伴的角色,周旋于贵妇名媛之间,言辞得体,姿态优雅,悄然收集着各种流言蜚语。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带着善意。当唐天河与一位对远东贸易感兴趣的大商人交谈时,一个略显尖锐的声音插了进来。
“啊,想必这位就是最近声名鹊起的……‘圣龙’总督阁下了?”
说话者是一位年纪约二十五六岁的年轻法国贵族军官,穿着一身笔挺的蓝色镶金边军服,胸前挂着一枚荣誉十字勋章,棕发梳得一丝不苟,面容英俊但带着一股纨绔子弟的骄矜。
他叫德·拉·图尔子爵,是殖民地龙骑兵团的一名上尉,家族在巴黎有些影响力,本人则以其火爆脾气和对总督侄女夏洛特小姐的狂热追求而闻名。
他故意在“圣龙”二字上加重了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走到近前,目光毫不掩饰地在唐天河身上打量,最后落在艾洛伊丝身上,眼中闪过一丝惊艳与占有欲。
“听说阁下的舰队威震加勒比,连荷兰人和我们……嗯,一些不太走运的同胞,都吃了亏。
真是令人惊叹的……‘开拓’速度。”他特意用了“开拓”一词,其讽刺意味不言而喻。
周围几人安静下来,目光在唐天河和德·拉·图尔之间逡巡,带着看好戏的神情。艾洛伊丝眉头微蹙,但依旧保持着得体的微笑。
唐天河转过身,平静地迎向对方挑衅的目光,嘴角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子爵阁下过誉了。大海之上,力量与智慧是唯一的通行证。
至于开拓……文明的火种,总是需要勇敢者去播撒,无论他来自东方,还是西方。
伏尔泰先生不是说过么,‘我不同意你的观点,但我誓死扞卫你说话的权利’?当然,前提是,这观点建立在事实与逻辑之上。”
他用的是一口纯正的法语,引用的更是当下巴黎沙龙里最时髦的启蒙思想家名言。
德·拉·图尔明显愣了一下,他没想到一个“东方海盗”居然能如此娴熟地引用伏尔泰,一时间语塞,脸上有些挂不住,强辩道:“伏尔泰先生谈论的是思想自由,与海上劫掠恐非一事!”
“思想自由源于对现实的清醒认知,子爵阁下。”唐天河语气依旧平和,但目光渐锐,“而在认清现实方面,大海,往往比沙龙更加……直白。您说是吗?”
这话绵里藏针,既反驳了对方,又暗指对方脱离实际。德·拉·图尔脸涨得通红,还想说什么,却被一个清脆如银铃般的声音打断。
“哦,亲爱的德·拉·图尔表哥,原来你在这里!我正到处找你呢!”一位少女提着裙摆,脚步轻盈地走了过来,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她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年纪,穿着一身浅粉色绸缎宫廷长裙,裙摆上缀满精致的蕾丝与蝴蝶结,金色的长发卷曲着披散在肩头,用珍珠发带束起。
女孩皮肤白皙,一双湛蓝的大眼睛仿佛会说话,充满了不谙世事的好奇与天真。
这个女孩正是总督的侄女,夏洛特·德·比尔昂小姐。
她的出现,如同阴郁房间里投入一束阳光,驱散了方才的紧张气氛。
“夏洛特表妹……”德·拉·图尔见到她,脸色立刻由阴转晴,殷勤地上前一步。
但夏洛特的目光却越过了他,好奇地落在唐天河身上,眼中闪烁着毫不掩饰的探究与兴奋。
“您一定就是那位唐天河总督了,对吗?我在巴黎就听说过您的传奇故事!真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您!”她的声音悦耳动听,带着少女特有的清脆。
“夏洛特小姐,久仰。”唐天河微微躬身,执起她递过来的、戴着白色丝绸手套的纤手,行了一个标准的吻手礼,动作优雅至极。
“那些不过是旅途中的些许见闻,不及小姐您的风采万一。能在这新大陆遇见如您这般照亮凡尔赛宫的明珠,才是我的荣幸。”
这番恭维既得体又不显谄媚,配合他深邃的眼眸和沉稳的气度,让夏洛特白皙的脸颊瞬间飞上两朵红云。
她有些羞怯地抽回手,但蓝眼睛却亮晶晶的:“您太会说话了,总督阁下。我在巴黎就听叔叔说,加勒比海来了一位了不起的航海家,建立了强大的商会。
我一直很好奇,东方是什么样子?大海真的像传说中那么危险又迷人吗?您能给我讲讲您的航行吗?”
她像只叽叽喳喳的云雀,问题一个接一个,全然不顾旁边脸色越来越难看的德·拉·图尔,以及周围宾客们若有所思的目光。
这位天真浪漫、深受总督宠爱的小侄女,似乎对这位神秘的东方客人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唐天河从善如流,用略带夸张但引人入胜的语言,简略描述了一番横渡大洋的壮阔、遭遇风暴的惊险、以及异域岛屿的风情,巧妙地避开了具体的劫掠与战争细节。
夏洛特听得入了迷,不时发出低低的惊呼,湛蓝的眼眸中充满了向往。
“真是太不可思议了!”一曲舞罢,夏洛特兴奋地小脸微红。
趁着间歇,她忽然压低声音,带着一丝少女分享秘密般的语气说,“叔叔最近可头疼了,为了上游那些纳奇兹人,他们总是不安分,驻军的杜邦上校又拿他们没办法,前几天还发生了冲突,伤了好几个人呢。
叔叔头发都快愁白了……”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可能说多了,连忙捂住嘴,大眼睛眨了眨,带着歉意看向唐天河。
唐天河心中一动,面上却不动声色,微笑道:“边陲之地,总有纷扰。小姐的叔叔总督阁下雄才大略,定能妥善处理。”
“但愿如此吧。”夏洛特轻叹一声,随即又展露笑颜,“不说这些烦心事了。总督阁下,下一支舞,我可以邀请您吗?我还没和东方的绅士共舞过呢!”
“我的荣幸,小姐。”唐天河欣然应允。在德·拉·图尔几乎要喷火的目光注视下,他挽着夏洛特,再次滑入舞池。
夏洛特的舞步轻盈优美,带着未经世事的纯真,而唐天河的引领则稳健而充满掌控力,两人的配合竟出乎意料地默契。这一幕,落在众多有心人眼中,含义各自不同。
舞会间隙,比尔昂总督终于找到了与唐天河单独交谈的机会。两人端着酒杯,走到相对安静的露台。远处,密西西比河在月光下如同一条黑色的缎带,静静流淌。
“唐先生,”比尔昂省去了客套的官衔,语气变得正式而略带深意,“您是一位非凡的人物。短短时间,就在加勒比海打下如此基业,令人钦佩。路易斯安那欢迎一切遵纪守法、促进贸易的伙伴。”
“总督阁下过奖。圣龙商会始终致力于和平与繁荣的贸易。我们来到密西西比河,是朋友,而非劫掠者。”唐天河晃动着杯中的红酒,语气平和。
“朋友……”比尔昂品味着这个词,目光锐利,“朋友之间,贵在坦诚。新奥尔良,乃至整个路易斯安那,是法兰西王冠上珍贵的宝石。
这里的秩序,由国王陛下的法律和军队维护。任何……超出贸易范畴的活动,都会破坏这里的平静,这是我和凡尔赛宫都不愿看到的。”
他在警告,划出底线。
“当然,尊重当地法律与习俗,是贸易的基础。”唐天河颔首,话锋却是一转,“然而,真正的平静,源于力量均衡下的秩序。
我听说,上游的纳奇兹部族最近不太平静,边境摩擦不断,这似乎也影响了商路的畅通与殖民地的安全?”
比尔昂眼底闪过一丝阴霾,这正是他目前最大的心病。纳奇兹人彪悍善战,熟悉丛林地形,法国驻军人数有限,清剿成本高昂,僵持不下。
他顿了顿,放缓语气:“一些不开化的野蛮人骚扰,不足为虑。不过,如果唐先生您的商队需要在上游地区活动,或许……我们可以探讨一些合作的可能性。
比如,共享一些情报,或者在必要时,提供一些……有限的协助,确保商路安全。当然,这一切必须在法兰西王国的法律框架内进行。”
这是试探,也是诱惑。他想利用唐天河的力量对付纳奇兹人,但又怕引狼入室。
唐天河心中明了,举杯示意:“维护贸易通道的安全与稳定,符合我们双方的共同利益。圣龙商会乐于与朋友分享信息,并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提供必要支持。”
他意味深长地补充道,“毕竟,繁荣的贸易,需要和平的河流与可靠的朋友。愿和平如密西西比河般长久,但友谊,应比河水更深。”
比尔昂目光闪烁,与唐天河轻轻碰杯。两人都清楚,这看似友好的对话下,是赤裸裸的利益交换与相互戒备。合作可以,但主导权、利益划分、风险承担,才是真正的核心。这笔交易,还远未到落笔的时候。
就在这时,唐天河的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宴会厅内某个角落。
那里,奥菲莉亚·杜桑正与几位种植园主夫人低声谈笑,一身墨绿色长裙的她,在珠光宝气的贵妇中显得神秘而独特。她的目光也恰好望来,与唐天河视线一触即分。
但就在那一瞬间,她修长的手指似乎极其自然地从侍者托盘中取过一杯酒,指尖在杯壁某处轻轻一点。唐天河收回目光,神色如常。
又一支舞曲结束,唐天河以旅途劳顿为由,礼貌地向比尔昂总督和夏洛特小姐告辞。
夏洛特显然有些不舍,送到门口,在月光下仰着小脸,湛蓝的眼眸中映着灯火与他的影子:“希望很快能再见到您,总督阁下。您说的那些航海故事,真是太有趣了!”
“会有机会的,夏洛特小姐。愿新月保佑您有个甜美的夜晚。”
唐天河躬身行礼,转身登上马车。透过车窗,他可以看到夏洛特依旧站在总督府门前的台阶上,月光洒在她浅粉色的衣裙和金色的发梢,脸颊上的红晕仍未完全褪去,正目送着他的马车驶离。
马车驶离繁华的法国区,驶向码头方向。
车厢内,唐天河脸上温和的笑容逐渐敛去,恢复了惯常的沉静。
他从礼服内侧口袋中,取出那枚在露台与奥菲莉亚目光交汇时,侍者“不小心”将酒洒在他身上、帮忙擦拭时,悄然塞入他手中的、用蜜蜡封好的小小纸卷。
捏碎蜡封,展开,上面只有一行纤细娟秀的字迹:“午夜,老烟草仓库码头,三号栈桥。独自。”
没有落款,但他认得那字迹。
“去港口区,老烟草仓库码头附近。找个僻静地方停车。”唐天河对车夫吩咐道,随即对身旁的卡洛斯低语,“你带人在外围警戒,没有我的信号,不要靠近。”
“执政官,太危险了!奥菲莉亚那个女人……”卡洛斯眉头紧锁。
“正因危险,才要去。”唐天河打断他,目光幽深,“她掌握着我们需要的东西。按我说的做。”
子夜时分,新奥尔良港区。
白日的喧嚣早已散去,只有河水拍打木桩的单调声响和远处偶尔传来的犬吠。
老烟草仓库码头位于港区边缘,早已废弃,栈桥木板腐朽,在月光下投下狰狞的阴影。三号栈桥尽头,一个披着黑色斗篷的窈窕身影静静站立,仿佛与夜色融为一体。正是奥菲莉亚。
唐天河独自一人,踏着吱呀作响的木板,走到她身后数步远停下。河风带着水汽和淡淡的霉味。
“夫人真是选了个……情调独特的地方。”唐天河打破沉默。
奥菲莉亚转过身,兜帽滑落,露出在月光下愈发显得神秘美艳的脸庞,黑眸在黑暗中闪着光:“安全的地方通常都不够浪漫,总督阁下。而有些话,只能在月光和流水声中诉说。”
“洗耳恭听。”
奥菲莉亚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走近几步,几乎能闻到她身上那股独特的、混合了檀香与某种草木的气息。
“今晚的舞会,精彩纷呈。总督阁下风采迷人,连比尔昂家那只纯洁的小夜莺,都忍不住为您歌唱了呢。”她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但更多的是冷静的评估。
“夜莺的歌声固然动听,但猎人更关心丛林里的陷阱和猎物。”唐天河淡淡道。
“说得好。”奥菲莉亚点头,“那么,猎人阁下,您觉得,新奥尔良这片丛林里,最大的陷阱是什么?最肥美的猎物,又是什么?”
“陷阱无处不在。总督的猜忌,军官的敌意,商人的算计,甚至……来自上游的威胁。”唐天河缓缓道,“至于猎物……这片肥沃的三角洲,密西西比河的控股权,乃至整个路易斯安那的未来。”
“直指核心。”奥菲莉亚眼中闪过一丝赞赏,“但您漏掉了一点,或许是最关键的一点——时间。比尔昂总督老了,他在巴黎的靠山也不如以往稳固。
纳奇兹人的麻烦只是表象,真正的问题是,凡尔赛宫对路易斯安那的投入越来越少,这里的驻军、补给、乃至士气,都在下滑。
而巴黎的那些大人物们,更关心欧洲的战争和宫廷阴谋,对这片‘遥远的沼泽’兴趣缺缺。比尔昂就像个裱糊匠,拼命想维持这里的体面,但他手里的泥浆越来越稀,窟窿却越来越大。”
她顿了顿,月光照在她深邃的眸子里:“而您,阁下,您带着枪炮、战舰和勃勃野心而来。您不是来补窟窿的,您是来……重新画一幅画的。”
“夫人看得透彻。”唐天河承认,“那么,夫人是愿意帮我研磨颜料,还是想继续守着那面快塌的旧墙?”
奥菲莉亚笑了,笑容在月光下有种惊心动魄的美,也带着一丝危险:“旧墙虽然破,但毕竟还能遮风挡雨。帮您研磨颜料,风险太大。
除非……我能看到新画的草图,并且确定,那上面有我的位置,而且是个足够显眼、足够舒适的位置。”
“说说你的条件,和你能提供的。”唐天河单刀直入。
“我的条件很简单。”
奥菲莉亚也收起了笑容,语气变得冷静而直接,“事成之后,我要新奥尔良及上游三百里内,所有经济作物(蔗糖、靛蓝、烟草)贸易的三成专营权,以及您未来在墨西哥湾沿岸任何港口特许贸易的优先合作权。
另外,‘新月坞’及其附属土地、人口,享有高度自治权,法律上直属您管辖,不受未来任何新殖民当局的直接干预。”
胃口不小,但也在意料之中。她要的是在唐天河的新秩序中,一个独立而强大的商业领主地位。
“你能给我什么?”唐天河问。
“情报。”奥菲莉亚吐出两个字,语气笃定,“纳奇兹人内部并非铁板一块,我可以让您知道谁是主战派,谁是可拉拢的中间派,甚至……让某些冲突,‘恰到好处’地发生。
比尔昂总督的财务状况、他与巴黎的通信副本、驻军的布防图与换岗时间、城内各大商会的秘密账本、乃至……那位天真可爱的夏洛特小姐每天的行程安排。只要您需要。”
她顿了顿,补充道,“还有,通往西属佛罗里达、乃至更远的得克萨斯法国前哨站的秘密商路,以及沿线印第安部落的关系网。这些,足够吗?”
足够,太足够了。这几乎是一张覆盖了整个下路易斯安那地区的情报与控制网络。
“很诱人。”唐天河缓缓道,“但我如何相信,你提供的情报是真的,而不是另一个陷阱?”
“信任需要时间培养,阁下。我们可以从小事开始。”奥菲莉亚似乎早有准备,“三天后,上游的‘红木’贸易站会有一批珍贵的毛皮和走私的英国火枪运到,那是杜卡总督的一个秘密小金库。
守卫人数、换岗规律、货物清单和藏匿地点……我可以给您。您可以验证。
作为回报,我要那批货里的一成,以及……事后帮我处理掉贸易站里一个知道太多、又不太听话的管事。”
典型的投名状,也是能力的展示。血腥,但有效。
唐天河沉默了片刻,河风吹动两人的衣袍。远处,传来教堂报时的钟声,悠长而空洞。
“可以。”他终于开口,“但三成专营权太多,两成。自治权可以给,但军事和外交必须由我主导。优先合作权,仅限于非战略物资贸易。这是底线。”
奥菲莉亚的黑眸在月光下闪烁,似乎在飞快地权衡利弊。良久,她缓缓伸出戴着黑色网纱手套的手:“成交。合作伙伴。”
唐天河握住了她的手,手套下的手指纤细而有力,冰凉。“合作伙伴。”他重复道,语气平淡,却重若千钧。
“那么,第一份礼物。”奥菲莉亚抽回手,从斗篷内取出一个小小的、密封的铜管,递给唐天河。
“里面是‘红木’贸易站的详细情报,以及……一份名单,上面的人,或许会对您未来在城里的‘生意’有帮助。小心保管。”
唐天河接过,入手微沉。“合作愉快,奥菲莉亚夫人。愿新月的照耀下,我们的‘新画’,足够宏伟。”
奥菲莉亚重新拉上兜帽,遮住了绝美的容颜,只留下一声轻笑和一句低语:“我也如此期待,总督阁下。小心德·拉·图尔,那只骄傲的小公鸡,今晚丢了面子,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另外,比尔昂总督对您和夏洛特小姐的接触,似乎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么‘乐见其成’。晚安,猎人阁下。愿河流与阴影庇佑您。”
说完,她像一抹真正的阴影,悄无声息地融入黑暗,消失在废弃仓库的拐角处。
唐天河独自站在空旷的栈桥尽头,手中握着微凉的铜管,望着月光下宁静的河流。
总督府的舞乐似乎还在耳边回响,夏洛特天真的蓝眼睛、比尔昂总督精明的审视、德·拉·图尔嫉恨的目光、奥菲莉亚危险的微笑……如同走马灯般在脑海中掠过。
新奥尔良这张牌桌,玩家已经陆续入场,筹码也已摆上。而他手中,又多了一张充满变数,但潜力巨大的底牌。
“红木贸易站……”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他转身,步履沉稳地走向黑暗,走向等候的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