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点四十七分,特务科大楼后巷的阴影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腐臭。
清洁工王老四推着吱嘎作响的垃圾车,动作麻利地将沿途的垃圾桶清空。
经过三楼焚烧室窗口时,他习惯性地朝里瞥了一眼。
炉膛的余烬尚未完全冷却,一抹刺眼的白色卡在炉栅的缝隙间,像一颗顽固的牙齿。
他停下脚步,用长柄铁夹伸进去,夹出来的是一角未燃尽的公文纸。
纸角边缘被火舌燎得焦黑卷曲,但中央还残留着半个签名轮廓,笔锋凌厉,依稀可辨。
王老四他不动声色地将纸角夹进手腕上缠着的脏污抹布里,推着车继续前行,浑然不觉斜对过二楼窗帘后,一双属于监察科便衣的眼睛,已将他刚才的全套动作记录在案。
几乎在同一时刻,外滩气象台的钟声刚刚敲响。
林默站在钟楼下,冷冽的江风吹起他的衣角。
一个报童高喊着“申报副刊,最新消息”从他身边跑过,林默伸手拦下,递过一枚硬币,接过那份尚带着油墨香的报纸。
他没有看头版,径直翻到中缝,一则不起眼的广告映入眼帘:“旧书回收,高价现金。”他的目光骤然收紧。
这是他和程兰约定的二级警讯信号,意味着有意外发生,但局势尚在控制之中。
他几乎立刻就将这则信号与那个签名的漏洞联系起来。
焚烧室里销毁的,必然是赵秉钧用来陷害他的那份伪造申请单。
周维成疑心极重,绝不会留下这种把柄。
但销毁过程出了纰漏,留下了一片残骸。
林默知道,那片残骸本身或许拼不出什么确凿的罪证,但它就像一滴血,会引来鲨鱼。
真正的杀招,从来不是证据本身,而是那个第一个跳出来追查证据的人。
上午八点零三分,特务科晨会会议室。
周维成比往常提前了整整十分钟到场,脸色阴沉得能拧出水来。
他将一叠文件重重甩在椭圆形会议桌中央,发出“啪”的一声闷响,震得所有人的心都跟着一跳。
那正是昨夜从赵秉钧办公室抄出的三份“特别行动补贴”申请单,其中两份上,有他周维成的签章影印,虽然模糊,但轮廓清晰。
“有人用我的名义批钱,胆子不小。”周维成环视众人,目光如刀,“那就查,给我查个干干净净,我倒要看看,是谁把手伸进了我的口袋!”
会议室里一片死寂,赵秉钧的脸色煞白,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
所有人都明白,科长这是要杀鸡儆猴了。
就在这时,林默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手里拿着另一份文件,平静地走到周维成身边,将其递上。
“科长,您先看看这个。”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室内紧张的呼吸声。
周维成狐疑地接过,只见文件标题写着:《关于近期审批流程漏洞的风险评估报告》。
他快速翻阅,发现报告内容并非针对赵秉钧的个案,而是系统性地梳理了近半年来所有绕过财务复核程序的“加急项目”,并且用红笔清晰地标注出了其中七个与早已被注销的线人代号相关联的资金出口。
“问题不在于某一个人,”林默的声音适时响起,“而在于,我们的制度出了多大的漏洞,才会让已经死了的人,持续领了六个月的薪水?”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如果说赵秉钧伪造签名是胆大包天,那这“幽灵薪资”就是足以动摇整个特务科根基的巨大丑闻。
周维成盯着那份报告上的资金流向图表,脸色变了又变,眼中的怒火渐渐被一种更深的忌惮所取代。
他沉默了良久,忽然抬头问林默:“你建议怎么办?”林默微微低头,语气恭敬却不失坚定:“成立专项审计组,由评估室牵头。我们总得先知道,这本烂账上,到底还养着多少‘幽灵’。”
中午十二点十九分,财政局地下金库二层档案室。
厚重的铅门在身后缓缓关闭,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音。
程兰手持监察科开具的“协查令”,在两名守卫的监视下,走进了b7区。
她的真实之眼视野中,那两名守卫头顶清晰地浮现出【黄色·例行巡查·无恶意】的标识,这让她放下心来。
她此行的目的,是调阅最原始的拨款记录,核对林默报告中的那些“幽灵”账号。
她不紧不慢地在一排排铁皮档案柜间穿行,最终在一台老旧的德制打字机前停下了脚步。
她假装检查机器的型号,手指不经意地滑过抽屉,一枚比米粒还小的微型磁针已悄无声息地贴附在了抽屉的滑轨底部。
这台打字机,正是用来生成全局薪资清单母版的机器,每周一凌晨,它会自动打印出下一周期的所有付款名单。
只要那枚磁针还在,就能干扰系统对特定编号的自动剔除程序,确保代号“L714”的火种资金生命线,不会因为任何内部清洗而中断。
离开时,她在来访登记簿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笔迹刻意模仿了昨天来此视察的审计队长的风格,几乎可以乱真。
混淆视听,永远是潜伏者最好的掩护。
下午三点五十六分,周维成的办公室。
林默将一份《审计组人员提名草案》放在了科长的办公桌上。
周维成拿起名单,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排在首位的组长人选,竟是一个叫陈志远的边缘分析员。
“陈志远?”周维成冷哼一声,“就是那个因为质疑‘铁证计划’情报真实性,被我贬到资料归档组的刺头?”林默神色不变,淡淡地回答:“科长,正因为他是刺头,才不懂得拐弯抹角,不会被人情世故收买,查账最需要的就是这种人。而且,他父亲是财政局的退休老会计,对各种非常规的拨款流程了如指掌。”这番话精准地击中了周维成的心防。
他需要一场审计风暴来立威和清洗内部,但他绝不希望这场风暴失控。
一个能力足够、性格耿直、背景干净又能被他拿捏的“刺头”,无疑是执行这个任务的最佳外壳。
周维成拿起笔,在草案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就在他落笔的瞬间,林默看似随意地退到窗边,眼角的余光却精准地扫过办公桌右侧最下方的抽屉。
那里原本存放着《双顾问津贴》原件的文件夹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份伪装成内部通报的加密日志。
林默心中了然,那份日志一旦被非正常手段开启,就会立刻触发一个延迟报警机制。
周维成已经开始防着他了。
但这恰恰说明,在彻底清理掉那些“幽灵”之前,对方已经离不开他。
深夜十点零八分,法租界东亚银行的地下保险库走廊里,灯火通明。
一名戴着圆框眼镜、看起来文质彬彬的年轻职员,刷开b区终端室的门禁,熟练地在机器上输入了自己的工号:L714。
接着,他启动了薪资绑定确认程序,在电子签名板上签下了合规的名字。
监控摄像头忠实地记录下了这一切。
而在三百米外的一家咖啡馆包厢里,程兰轻轻合上了手提箱里的无线电接收器,对坐在对面的林默低声说:“信号确认无误,第一笔两千法币,明日上午九点准时到账。”
林默端起咖啡,目光却穿过玻璃窗,望向窗外被雨幕和霓虹灯影搅乱的夜色,轻声道:“不是两千法币,是两千个活下去的机会。”他没有告诉程兰,那个在银行里签字的“L714代理人”,表面身份是银行的普通职员,真实身份却是赵秉钧远在乡下的堂弟。
三天前,这个年轻人被“火种”组织成功策反,并接受了紧急的易容手术,替换掉了银行里真正的职员。
真正的风暴,从来不在账面上那些冰冷的数字,而在于身份替换的无声刹那。
霓虹灯的倒影在湿漉漉的街道上碎成一片片流光,林默的目光穿过雨幕,投向遥远的东方天际,那里即将泛白。
资金已经就位,身份的棋子也已落下,但他清楚,这一切都建立在看不见的钢丝之上。
数字可以篡改,但承载着墨迹与指纹的旧日档案,才是最坚固的牢笼,也是最锋利的钥匙。
当明天太阳升起,那些沉睡在库房深处的纸页,就将开始它们新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