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教官王玲收到消息,踩着急促的步伐赶到军区医院时。
她一眼就看到了江逐岳和谢敬如同两尊沉默的雕像。
两人一左一右伫立在病房门口。
江逐岳身上的作训服还沾着未干的泥点和山野间的草屑。
他的下颌线条绷得紧紧的,薄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
他眼底是掩饰不住的疲惫与蛛网般的血丝。
显然自事发后就未曾合眼。
一旁的谢敬也好不到哪里去,衣服皱巴巴,脸上写满了焦躁。
王玲硬底军靴敲击水磨石地面的声音在寂静的走廊里格外清晰。
她黑着脸径直走到两人面前,“江逐岳!”
王玲的声音压抑着即将喷发的怒火,胸膛因气息不稳而微微起伏,“你就是这么给我带队的?!”
“好好的兵,交到你们侦察连手里!”
“一次常规野外拉练,给我搞成一个轻伤一个重伤?!”
“告诉我,这就是你们当初跟我保证的绝对安全?!”
她的手指带着劲风,几乎要戳到江逐岳结实的胸口。
江逐岳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依旧沉默。
所有的解释,在手术中的红灯和夏如棠昏迷不醒的事实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作为这场练习的现场最高指挥官,他责无旁贷。
一旁的谢敬忍不住了。
他拧着眉头上前半步,语气冲得很,“王连长,话不能这么说吧?”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意外谁能预料得到?”
“再说了,头儿在出事之后,跟着搜救队在那鬼见愁的山底下不吃不喝找了一整夜!”
“眼睛都没合一下!”
“真要追根究底,那得去问上面为什么非得安排在这种地形搞拉练!”
王玲的火气噌地一下被这番话彻底点燃,她声音拔高,“谢敬!!”
一场好端端的拉练,能给整得这么惊心动魄也是没谁了。
如果不是她临时有别的任务,本该是她亲自带队。
或许……
但她深知,现在说这些如果,或许都毫无意义。
追责是必然流程。
但她们安全才是最重要的。
“我说的是事实!”
谢敬梗着脖子,寸步不让,年轻气盛的脸上满是为上司抱不平的愤懑,“别以为头儿不吭声就是好欺负,你也不能一出事就不分青红皂白把屎盆子往……”
江逐岳终于开口,“谢敬。”
他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仅仅两个字,谢敬像被按了静音开关,后面的话戛然而止。
他愤愤地扭过头,胸腔剧烈起伏着,心里憋屈得要爆炸。
凭什么啊?
天灾人祸,谁能料到?
凭什么责任全揽过来?
王玲咬了咬牙,知道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也是无用。
她强压下火气,“她们情况怎么样了?”
“容意还在手术中,腿部创伤严重,失血过多。”
江逐岳言简意赅。
“夏如棠,她……”
他目光扫向紧闭的病房门,“高烧,脱力,多处软组织挫伤,肩部勒伤严重,还处于昏迷状态。”
王玲闻言眉头皱得越发紧,下意识道:“岂不是都要耽误后续训练了?”
谢敬一听,简直无语问苍天,“王玲!你是不是个女人啊?”
“你的兵刚从鬼门关爬回来,九死一生!你第一反应只关心训练进度?!”
王玲面无表情地扫了他一眼,语气冰冷,“这就不劳你费心了,你有那个闲心在这里打抱不平,不如回去好好想想,这次事故的深刻检查该怎么写吧!”
“你……!”
谢敬气得脸都红了。
“那这里交给你。”
江逐岳闻言,深深看了王玲一眼,不再多言。
“嗯。”
王玲应了一声。
江逐岳没有任何表示,直接转身。
那背影依旧挺拔,却难掩倦色。
谢敬临走前,狠狠瞪了王玲一眼,用口型无声地骂了句什么。
两人从右侧楼梯口离开时。
谢敬还沉浸在愤懑中。
他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走廊另一头。
就见一个坐着轮椅的陌生男人,正用双手稳健地转动轮圈,从左侧走廊缓缓而来。
那身影沉静,自带一股不容忽视的气场。
谢敬低声咕哝,“嚯,有点东西啊?”
“这轮椅……还能爬楼梯呢?”
要是他没记错的话,这可是三楼。
军区医院虽然有老式升降梯,但升降梯明明在他们这边的楼梯口附近,那人是怎么从反方向上来的?
江逐岳头也没回,声音带着警告,“闭嘴。”
谢敬立刻老老实实闭紧了嘴巴,不敢再多言。
他知道,头儿这两天的心情极其糟糕。
特别是在悬崖边,亲眼目睹了夏如棠为了救人,脚下踩空,惊呼着跌入茂密树丛消失之后。
头儿周身的温度就再没回升过。
当时,他自己的大脑都是一片空白。
只有一个念头。
完了,出大事了。
这是手写废了也弥补不了的弥天大祸!
事故发生后,领队教官立刻派了脚程最快的士兵下山去营地紧急求援。
其他士兵则带着新兵寻找相对安全的路径快速下撤。
而他们将所有人随身携带的救援绳全部集中起来,拼接成一条超过五十米的长索。
头儿将绳索一端死死捆扎在一棵需要两人合抱的巨树根部,另一端紧紧缠在自己腰间。
那时候他还阻止过,毕竟崖下情况不明,太危险了!
但头儿只是看了他一眼,那眼神深不见底,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决绝。
只留下四个字,“准备接应。”
此后,头儿便抓着绳索,毫不犹豫地沿着陡峭的崖壁向下滑去。
身影很快被下方的植被吞没。
那两个小时,是他人生中最漫长的等待。
崖下风声呜咽。
偶尔传来碎石滚落的声音,每一声都敲击在他的心坎上。
当头儿终于被拉上来时,作训服多处撕裂,手上脸上更是添了不少新的刮伤。
同时脸色比下去时更加难看,薄唇紧抿,一言不发。
那一刻,他心里都咯噔一下,那两个女兵本就微乎其微的生还希望,似乎随着头儿空手而归而变得更加渺茫了。
而后他们迅速下山,与赶到的专业救援队汇合。
救援队立刻兵分两路。
一队从山顶往下索降。
一队则从山脚往上。
同时展开地毯式搜救。
整整一夜他们不眠不休,心中那根弦绷得快要断裂。
山势险峻,面积巨大,虽然大概定位了跌落位置,但落点实在难以判断。
一直到第二天中午,那震撼的一幕如同烙印般刻进了他的脑海。
夏如棠用绳索牢牢将奄奄一息的容意固定在背后。
那一刻,他心底涌上的不仅是找到人的狂喜。
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撼与敬佩。
这是山路!
是稍有不慎就会万劫不复的陡峭山路!
背着一个人下撤,其难度和危险性,不亚于走钢丝过万丈深渊!
万幸的是!
两个人都还活着!
跟写检查比起来,只要人活着,就比什么都强。
写!
写他妈的检查!
不就是检查吗!
只要人没事!
他把检查写出花来都行!
谢敬走到走廊尽头,准备下楼时,又鬼使神差地特意回头看了一眼。
这一眼,竟看见刚刚那个坐着轮椅的男人,此刻正好停在了王玲面前。
两人似乎在交谈。
嗯?
谢敬挑了挑眉,脑袋好奇地歪了歪。
走在前面的江逐岳停下脚步,虽然没有回头,但压迫感已然传来。
谢敬顿时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缩回脑袋,目不斜视。
只是,当江逐岳再次往前踏步时,谢敬终究按捺不住熊熊燃烧的好奇心。
他又飞快地伸着脖子回头瞥了一眼。
果然,王玲正微微俯身,神色间不见之前的凌厉,反而带着一种……
复杂的恭敬?
在与那个轮椅男人低声说着什么。
但谢敬只看了一眼,就立刻缩回了脖子,加快脚步跟上江逐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