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微亮，刘烨盘膝坐在光斑边缘的阴影里，双目微阖，周身笼罩着一层极其淡薄、却异常精纯的气血微光。他正引导着皮膜深处那股新生的力量，缓慢而坚定地流转，修复着昨夜修炼《煅体诀》留下的暗伤与透支，同时也在温养着因极致专注而疲惫的心神。
虽然效率低下，但每一次成功的循环带来的细微改善——皮膜更坚韧一丝，气血更精纯一分，脊柱深处那缕祖炁清凉感更清晰一点——都如同黑暗中的萤火，支撑着他在这条艰难的道路上继续前行。只是那动作与呼吸协调的难关，依旧如同横亘在前的天堑，让他心神难宁。
轻微的脚步声在门外响起，带着熟悉的轻盈与谨慎。是莲儿。她端着盛有清水和温热食物的托盘，轻轻推开房门。看到刘烨在调息，她立刻放轻了脚步，将托盘无声地放在桌上，便垂手侍立在一旁，清澈的眼眸中带着毫不掩饰的关切。她能感觉到，二少爷的气息比前些日子更加沉稳内敛，但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疲惫和偶尔蹙起的眉头，却让她心疼不已。尤其是昨夜隐约听到的那声压抑的闷哼……让她整夜都没睡安稳。
刘烨缓缓收功，睁开眼。经过调息，身体的酸痛和疲惫感缓解了不少，后心的隐痛也暂时蛰伏。他看向桌边的莲儿，少女清秀的脸庞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温婉，那纯粹的关切眼神，如同一泓清泉，无声地流淌进他因修炼而紧绷的心湖。
一股暖意悄然滋生，驱散了修炼带来的些许阴霾。他忽然想起了什么，目光落在莲儿身上，带着一丝温和的探询。
“莲儿，”刘烨的声音还有些沙哑，但已平缓了许多，“坐吧，陪我吃点东西。”
莲儿乖巧地应了一声，搬了个小凳子坐在桌边，小心地将温热的粥和几样清爽小菜摆好。
刘烨拿起勺子，慢慢地搅动着碗里的白粥，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的眉眼。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斟酌词句，然后才状似随意地开口：
“我记得……几年前，也是一个冬天，很冷。你和‘我’，好像是在后巷那边，救了一个快要冻僵的小乞丐？”
莲儿拿着筷子的手猛地一顿，惊讶地抬起头看向刘烨：“二少爷，您……您还记得那件事？”她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光芒。毕竟，在旁人眼中，那时的二少爷（原主）浑浑噩噩，除了最基本的反应，对外界几乎漠不关心。
刘烨含糊地“嗯”了一声，低头喝了口粥，掩饰着可能的破绽：“有些模糊的印象，记得是个倔小子，蜷在雪堆里，像只快死的小猫……其他的，记不清了。你当时也在场，给我说说？”
莲儿不疑有他，只当是二少爷病愈后记忆有所恢复。提到往事，她清亮的眸子里浮现出回忆的神色，带着一丝后怕，但更多的是温暖。
“是啊，那年冬天，雪下得特别大，凤来城好多年没那么冷过了。”莲儿的声音轻柔，带着追忆的悠远，“那天您……嗯，就是心情似乎好了点，说想出去透透气，不让护卫跟着。奴婢就陪着您，在府后那条平时没什么人走的背街小巷里慢慢走。”
她的目光仿佛穿越了时光，回到了那个寒风凛冽的午后。
“巷子里的积雪都没过脚踝了，风刮在脸上像刀子。走到拐角那个堆杂物的破棚子边上时……”莲儿的声音顿了顿，带着一丝不忍，“奴婢就看到，雪堆里……蜷着一个小小的人影。穿着根本不能叫衣服的烂布片，光着脚，脚趾都冻得发紫发黑，缩成一团，一动不动，身上盖了层薄雪，眼看……眼看就要不行了。”
刘烨静静地听着，粥也忘了喝。他能想象那个画面：冰天雪地，一个被世界遗忘的孩子，在绝望中等待死亡。
“奴婢吓坏了，想去看看还有没有气。可您……”莲儿看向刘烨，眼中带着一丝当时的困惑和后来的了然，“您却先一步走了过去。奴婢记得清楚，您当时什么也没说，就蹲下去，用手把他身上的雪一点点拂开，还把自己那件新做的、厚实的棉斗篷解下来，盖在了他身上。”
刘烨心中微动。原主刘烨，虽然浑噩，但骨子里那份潜藏的善良，在生死关头还是本能地显现了出来。这份因果，如今落在了他的身上。
“那孩子……就是林三？”刘烨问道。
“嗯。”莲儿用力点头，“奴婢后来才知道他叫林三。当时他好像被惊动了，猛地睁开眼睛！那眼神……”莲儿回忆着，身体下意识地微微缩了一下，“奴婢一辈子都忘不了。不像个孩子，倒像头快饿死、却又警惕凶狠的小狼！又冷又凶，死死盯着我们，好像我们要害他似的。”
“然后呢？”
“您……您好像没在意他的眼神，只是看他醒了，就把手里的、刚在街上买的、还热乎的肉包子递了过去。”莲儿比划着，“可他……他不但不接，反而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挥手把包子打掉了！滚在雪地里。然后他挣扎着想爬起来跑，可他哪有力气啊，刚站起来就摔倒了。”
莲儿的语气带着无奈和心疼：“奴婢想去扶他，他却像只炸毛的猫，嘶哑地吼着‘滚开！别碰我！’，眼神凶得吓人。奴婢当时又急又怕，怕他冻死，又怕他伤着您……”
“后来呢？他怎么肯跟你们回来的？”刘烨追问。这林三的倔强和防备心，远超他的想象。
“是您。”莲儿的目光再次落在刘烨脸上，带着由衷的钦佩（对当时的原主），“您一点都没生气。包子被打掉了，您就默默捡起来，吹掉上面的雪，又递过去。他还是打掉……您就再捡，再递……就这样，在雪地里，您蹲着，一遍一遍地捡，一遍一遍地递。他也不吼了，就那么死死瞪着您，眼神里的凶狠慢慢变成了……一种说不出的茫然和固执。”
莲儿的声音轻柔下来：“最后，大概是您递了第七次，还是第八次的时候……他终于没有再打掉。就那么死死地盯着您手里的包子，喉咙里发出小兽一样的呜咽声，然后猛地一把抢过去，狼吞虎咽地塞进嘴里，噎得直翻白眼，眼泪鼻涕都呛出来了，可还是一点都不肯吐出来……”
刘烨可以想象那个画面：风雪中，一个沉默执拗的少年（原主），一遍遍捡起被拒绝的食物；一个濒死的倔强小乞丐，在生存本能和极度防备的拉锯后，最终屈服于食物的诱惑和那份无声的坚持。
“奴婢赶紧把带的水囊递过去给他顺气。”莲儿接着说，“他喝了几大口，缓过劲来，眼神里的凶狠彻底没了，只剩下疲惫和一种……空茫茫的绝望。然后他就一直看着您。”
“看着‘我’？”
“嗯。”莲儿点点头，“也不说话，就是看着。奴婢试着问他名字，家在哪，他都不吭声。您……您当时也没说话，只是看着他吃完，然后指了指刘府后门的方向，转身就往回走。”
莲儿眼中泛起一丝温暖的笑意：“然后，最让奴婢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您走了几步，回头发现他没跟上来，就停下来看着他。那孩子……林三，他犹豫了一下，竟然……竟然摇摇晃晃地爬起来，光着冻伤的脚，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了您后面！一直跟到了后门的下人房附近。”
“再后来呢？”刘烨被这个故事吸引住了。林三的倔强和对原主那份奇特的信任感，已经开始显现。
“后来就是奴婢在照顾他了。”莲儿的语气带着一丝母性的温柔，“他冻伤很重，尤其是脚，奴婢每天给他清洗上药。他一开始很抗拒，像个小刺猬，奴婢一靠近他就缩起来，眼神又凶又怕。但奴婢也不急，就每天按时把药和食物放在他床边。他躲在被子里，等奴婢走了才偷偷吃。”
“是什么时候开始依赖你的？”刘烨捕捉到了关键。
莲儿脸上泛起一丝微红：“大概……过了四五天吧。有一次奴婢给他换药，他脚上的冻疮溃烂了，特别疼。奴婢小心地清理，他还是疼得直抽气，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但死死咬着嘴唇不吭声。奴婢看他那样，就……就轻轻给他吹了吹伤口，像小时候娘亲对奴婢那样……”
她顿了顿，声音更轻了：“就是从那天起，他看奴婢的眼神不一样了。虽然还是不说话，但奴婢给他送东西，他不会立刻躲开了。再后来，奴婢给他换药，他也会乖乖坐着，只是低着头，手指紧紧攥着衣角。”
莲儿眼中闪烁着回忆的光芒：“他特别……黏人。奴婢走到哪儿，他只要能动，就默默跟在后面几步远的地方，也不靠近，就那么看着。像只认了主又怕被抛弃的小狗。晚上睡觉，他一定要睡在奴婢房间外面的小隔间里，说那里暖和……其实奴婢知道，他是害怕。”
“害怕什么？”
“害怕再被丢下，害怕再回到那个冰天雪地里。”莲儿的声音带着一丝心疼，“他从来不说自己的事，但有时候半夜会惊醒，发出很压抑的哭声。奴婢过去看，他就把自己整个蒙在被子里，抖得像风中的叶子。奴婢只能在门外陪着，跟他说说话，直到他再睡着。”
“倔强又脆弱……”刘烨低声自语。林三的形象在他心中逐渐丰满：一个在绝境中被原主和自己丫鬟救下的孩子，用凶狠的外壳保护着极度脆弱的内心，对给予他温暖和照顾的莲儿产生了深深的依赖。
“他在府里待了多久？”刘烨问道。
“过了冬，开春没多久。”莲儿的语气忽然变得有些低沉和怅然，“大概三个月吧。有一天，府里突然来了位客人，穿着打扮很奇怪，气息也很吓人。他好像……一眼就看中了在后院劈柴的林三。后来……后来老爷就发话了，说那位大人是世外高人，要收林三为徒，是他的大造化。然后……林三就被带走了。”
莲儿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他走的那天……奴婢记得，他死死抱着您之前给他的那件旧棉袄，怎么也不肯放手。眼睛红红的，看着奴婢，嘴唇动了半天，最后也只憋出一句‘莲儿姐……等我回来’……然后就被那位大人拎着，像拎小鸡一样，头也不回地走了。再后来……就没了音讯。”
屋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阳光依旧明媚，却仿佛带上了一丝离别的凉意。莲儿沉浸在回忆中，脸上带着对那个倔强又可怜的小弟弟的深深牵挂。
刘烨放下早已凉透的粥碗，心中思绪翻涌。林三，这个被神秘高手带走的少年，对莲儿有着如此深厚的依赖……这份因果，恐怕远未了结。他隐隐有种预感，这个林三，未来或许会再次出现在他们的生活中，只是那时，不知会是何种光景。
“他会回来的。”刘烨看着莲儿，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笃定，“等他学好了本事，一定会回来看他的莲儿姐。”
莲儿抬起头，眼中带着一丝希冀的光：“真的吗？二少爷？”
“嗯。”刘烨点点头，没有多言。他望向窗外，凤来城的天空湛蓝如洗。林三的往事，如同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荡开了涟漪，也让他暂时忘却了修炼的艰难，感受到了一丝人情的温暖与羁绊的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