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宴的风波如同一阵突如其来的寒流,虽已过去,却在神都的权力场中留下了清晰的冰痕。武则天借着这场由阴谋挑起的冲突,以雷霆手段迅速完成了她与秦赢密谋中的重要一环——收权与平衡。
旨意一道道颁下,如同精密的齿轮开始咬合转动:
梁王武三思被削去的右骁卫大将军之职,由素以忠勇着称、并非任何一方核心势力的左鹰扬卫将军李多祚接掌。此举看似寻常人事调动,实则将一支重要的京畿卫戍力量从武氏核心圈剥离,直接纳入了皇帝的掌控。
宗正寺新增的丞、簿职位,武则天并未假手他人,亲自选派了两名出身寒微、以刚正不阿着称的年轻官员充任。他们的任务明确——协理宗室事务,重点是“约束”与“教化”,尤其是针对那些心思活络的李唐旧部子弟。这如同在李唐宗室头顶悬起了一柄无形的利剑,加强了日常监控。
此外,借着惩处宫宴失仪者的由头,几名在冲突中跳得最欢、立场鲜明的武氏子弟和李唐宗室子弟,被调离了原有的实权职位,或明升暗降,或外放闲差。空出的位置,则被武则天安插了更多倾向于皇权、或至少是立场相对中立的官员。
这一系列动作,快、准、稳,如同一位高明的医者,精准地剜去了肌体上些许腐肉,却又未引起太大的动荡。朝野上下,明眼人都能看出,经此一事,女帝对军队和宗室的掌控力,得到了进一步的加强。武氏与李唐旧部之间那危险的平衡,被武则天以强势手腕,暂时扳回了更有利于皇权的角度。
然而,在处理完这些明面上的政务后,武则天独处之时,心中却并无多少喜悦。
她唤来上官婉儿,问起了那桩悬案:“那个宦官……查得如何了?”
上官婉儿垂首禀报:“回陛下,奴婢已命人仔细查过。那宦官入宫多年,背景看似干净,平日也颇为低调。宫宴当夜之后便失踪,直至尸身被发现。现场处理得极其干净,几乎没有留下任何线索。所有可能与之接触过的人,都问不出所以然来。仿佛……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他完成任务后,便立刻将其彻底抹去。”
武则天沉默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这个结果,并未出乎她的意料。
“知道了。此事……暂且搁置吧。”她挥了挥手,语气平淡。
上官婉儿应声退下,偌大的紫宸殿内,又只剩下武则天一人。
她缓缓踱步到窗前,望着窗外被积雪覆盖、在冬日阳光下闪烁着冷光的宫阙檐角。那个宦官的死状,以及其被利用后又如弃敝履般被清除的命运,不由自主地浮现在她脑海中。
这一切的布局,固然有她的意志在其中,但那个远在府中“待参”的男人,他那冷酷到极致的算计,才是推动这一切的最初动力。他精准地预判了各方的反应,甚至可能连那宦官的灭口,都在他“处理干净”的范畴之内。
“他的权谋之术……太狠了。”
武则天在心中冷冷地吐出这句话。没有愤怒,没有指责,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混合着忌惮与一丝难以言喻的寒意。
为了达成目的,他可以毫不犹豫地利用任何人,无论是挑事的宦官,还是被卷入冲突的武氏子弟、李唐宗室,甚至包括她这位女帝,都成了他棋盘上的棋子。有用时,便巧妙布局;无用时,或成为弃子,或成为被清除的对象。在他眼中,似乎只有最终的胜负,而无所谓过程的血腥与代价。
这种纯粹到近乎无情的帝王心术,让她这位同样以铁腕着称的女帝,都感到一阵心惊。她自问,自己固然也手段酷烈,但终究还存有一丝属于“人”的权衡与底线,而那个男人,仿佛天生就是为了权力和掌控而存在,情感与道德,在他那里似乎毫无分量。
“与虎谋皮……”一个念头悄然划过心间,但随即被她压下。如今局势,她还需要这把最锋利的刀,去斩断那些更深的羁绊。
她收回目光,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而锐利。无论秦赢的手段如何酷烈,至少目前,他们的目标是基本一致的。肃清内患,稳固皇权。至于将来……
武则天深吸一口气,将那份心寒强行压入心底深处。
眼下,最重要的是利用好这次收权带来的优势,稳住朝局,同时密切关注无遮大会的筹备,以及神都内外的一切异动。那条被惊扰的毒蛇,绝不会就此蛰伏太久。
神都的天空,依旧阴云密布,而两位帝王的合作与博弈,也在这看似平静的暗流下,继续着。
神都岁除宫宴的风波以及随后武则天雷厉风行的人事调整,如同投入南北两处深潭的石子,虽然未能掀起惊涛骇浪,却也足以让潜伏于其中的巨兽,调整自己的姿态。
渤海之滨,密室。
青衣老者将神都传来的最新情报详细禀报:宫宴冲突的细节、武曌的惩处与收权、那名关键宦官的离奇死亡……青年安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神色,仿佛这一切都只是印证了他之前的判断。
“果然……又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戏。”青年听完,嘴角泛起一丝冷峭的弧度,“武曌借此收权,看似占了上风,实则也将自己与那秦赢捆绑得更深。那宦官的尸体,便是他们‘合作’冷酷无情的最佳注脚。”
他站起身,走到那扇唯一的破窗前,望着外面铅灰色的海平面,沉默了许久。神都的局势愈发诡谲,武曌与秦赢这对看似失和的君臣,配合却愈发默契,这让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原本寄予厚望的挑拨离间之策,似乎并未起到预想中的效果,反而可能让对方更加警惕。
“不能再等了。”青年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下定决心的决绝,“如此下去,只怕我等尚未找到破局之策,便已被那执刀人寻到踪迹,连根拔起。”
他转过身,对青衣老者吩咐道:“备车,更衣。”
青衣老者微微一愣:“主上,您这是要……”
青年整理了一下自己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衫,动作一丝不苟,仿佛要去参加一场极其重要的仪式。他的目光透过窗棂,望向西南方向,那里是中原文化底蕴最为深厚的区域之一。
“蛰伏已久,是时候出去走动了。”青年语气平静,眼中却闪烁着一种名为“求知”与“问道”的光芒,但这光芒背后,是更深沉的算计,“去拜访我的老师。多年未见,也不知他老人家的学问,又精进了多少。顺便……也该亲眼看看,这武周天下的士林,究竟是何等光景。”
他口中的“老师”,并非什么隐世高人或者权谋大家,而是他早年游学时,在学问上曾悉心指导过他的一位真正的大儒,以经学闻名,门下桃李众多,在士林中享有清誉。青年此刻前去拜访,明面上是弟子探望恩师,探讨学问,实则是要借助老师的声望与人脉,更深入地接触和观察士林动态,尤其是为即将到来的、被他们视为重要切入点的春闱,提前布局,甄选可造之材,或可拉拢利用之人。
岭南,庄园。
那疏离青年得到消息后的反应则更为直接。他嗤笑一声,将记录着神都变故的纸条随手丢开。
“狗咬狗,一嘴毛。武曌收了权,秦赢手上沾的血也没少。这神都,是越来越有趣了。”他语气带着玩味,仿佛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热闹。
他走到廊下,看着庭院中即便在冬日也依旧生机勃勃的南国植物,伸了个懒腰。
“年也过了,戏也看了。”他回头对肃立的紫袍老者说道,“收拾一下,我们也该出去走走了。”
紫袍老者心领神会:“公子是想……”
“春闱不是也没多久了么?”青年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这些年窝在岭南这地方,光顾着‘耕种’了,也不知外面的学问长了没有,风气变了没有。总得亲自去看看,听听,才能知道如今这天下,什么样的‘文章’才能入得了考官的眼,什么样的‘才俊’……才值得我等下注。”
他的目的明确而直接——要亲自北上,潜入中原,近距离观察科举的动向,物色合适的人选进行拉拢或控制,甚至可能亲自操纵某些环节,试图在科举这条“正途”上,埋下属于他们的钉子。相较于渤海青年借助师门关系的迂回,他选择了一种更直接、也更危险的方式。
南北两股潜藏最深的势力,在神都宫宴事件的刺激下,不约而同地选择了主动出击。一个打着“访师问学”的旗号,意图深入士林;一个以“游学备考”为掩护,目标直指科场。他们的行动,无疑将为本就暗流汹涌的武周局势,再添变数。平静的水面之下,潜龙已开始抬头,伺机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