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城南,有一处不起眼的伽蓝,名为“寂照寺”。寺不大,香火也不算鼎盛,青苔爬满斑驳的院墙,更添几分幽静。此刻,在寺后一间最为僻静的禅房内,油灯如豆,映照着一个枯瘦的身影。
他便是空行。无人知其来历,无人晓其具体年岁,只知他在无遮大会受到奖赏后,终日与青灯古佛为伴,沉默寡言,仿佛已与这红尘俗世彻底割裂。他面容清癯,眼神浑浊,如同蒙尘的古井,看不出丝毫波澜,唯有在翻阅佛经时,那枯瘦的手指划过泛黄纸页,才透出一点属于“生”的气息。
禅房的门被轻轻叩响。
空行没有抬头,依旧专注地看着摊在膝上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仿佛外界一切声响皆与他无关。
门外之人似乎习以为常,等了片刻,见无回应,便小心翼翼地将一封信函从门缝底下塞了进来,随即脚步声轻轻远去,如同怕惊扰了这方天地的宁静。
那封信函,材质普通,毫无标识,就那样静静地躺在冰冷的地面上。
良久,空行才缓缓抬起眼皮,浑浊的目光落在那封信上。他并未立刻去拾,只是静静地看着,仿佛在审视一件与己无关的物事。
油灯的火苗跳跃了一下,在他深不见底的瞳孔中投下明灭不定的光影。
终于,他放下经卷,伸出那枯瘦得如同老树根般的手,将信函拾起。动作缓慢而稳定,没有一丝急切。
他拆开信,里面只有薄薄一页纸,上面是几行简洁却足以在外界掀起滔天巨浪的文字:
“江南异动,疑涉‘火器’外流。东瀛、渤海、郑家、马家、公主府皆有染指。图谱恐已离京,下落不明。”
没有署名,没有来处,但这信息的来源与准确性,空行似乎毫不怀疑。
他平静地看完了这寥寥数语,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无惊愕,也无愤怒,甚至连一丝好奇都欠奉。仿佛看到的不是关乎国本安危的惊天秘闻,而只是“今日有雨”之类的寻常消息。
他将信纸缓缓凑近油灯的火苗。
橘红色的火焰贪婪地舔舐着纸张的边缘,迅速蔓延,将其上的字迹吞噬、扭曲,最终化为一小撮蜷曲的、带着余温的灰烬,飘落在香炉之中。
禅房内,再次只剩下油灯燃烧的细微噼啪声,以及那若有若无的、混合着檀香与纸张焦糊味的奇异气息。
空行重新拿起那卷《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浑浊的目光落在经文之上,嘴唇微动,低沉而沙哑的诵经声在斗室内缓缓流淌开来: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金刚经》)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仿佛能荡涤世间一切尘埃。
诵完一段,他略作停顿,目光依旧停留在经卷上,仿佛自言自语,又仿佛在回应那封已化为灰烬的信:
“凡事都是有定数的,不能强求……”
声音平淡,如同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千灯万盏,不如心灯一盏。”
他微微阖上眼,似乎沉浸在某中玄妙的境界里。
“物随心转,境由心造,烦恼皆由心生。”(语出《顿悟入道要门论》等佛典,此处化用)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金刚经》)
他反复吟诵着这些佛门偈语,语调平缓,无悲无喜。那足以让狄仁杰、李昭德这等能臣夙夜难安、让太平公主等野心家蠢蠢欲动的“火器”之事,在他口中,似乎还不如眼前这卷经文,不如心中那盏虚无的“心灯”来得重要。
他就这样静静地坐着,诵着经,仿佛外界的天翻地覆,江南的暗流汹涌,神都的权谋算计,都与他这方寸禅房,毫无干系。
不知过了多久,油灯的火苗渐渐微弱下去。
空行终于停止了诵经。他缓缓睁开眼,那浑浊的眼底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快地闪过,如同乌云缝隙中漏下的一丝天光,旋即又恢复了那古井无波的沉寂。
他吹熄了油灯。
禅房彻底陷入黑暗与寂静,只有窗外依稀的月光,勾勒出他枯坐如磐石的身影。
“定数……”
黑暗中,似乎传来一声极轻极淡的叹息,若有若无,随风而散。
仿佛一切,真的早已注定。而他,只是一个冷眼的旁观者,静看云卷云舒,花开花落。至于那“火器”最终流向何方,会掀起怎样的腥风血雨,似乎都不过是这无常世间,又一幕早已写好的戏文罢了。
心灯不灭,外物何扰?
只是,那封被他焚毁的信,以及他此刻超然物外的姿态,本身是否……也是这盘大棋中,一个无人能解的谜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