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都西市,那间看似寻常的客栈,天字一号房。
晨光透过窗棂洒进来,在青石地面上投下菱形的光斑。冯先生坐在窗前,手里端着一只青瓷茶杯,茶汤澄澈,香气袅袅。他吹了吹茶面的浮沫,小口啜饮,动作优雅从容,像极了一个品茶论道的闲散文人。
冯兴推门进来,垂手立在门边:“家主,已经接上头了。”
冯先生没有立刻回应,而是继续品着茶,直到将杯中茶汤饮尽,才缓缓放下茶杯。瓷器与桌面相触,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
“好。”他开口,声音平静,“不着急。”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外面渐渐热闹起来的街市。阳光照在他脸上,那张普通的面容在光影中显得有些模糊,唯有那双眼睛——锐利,精明,闪烁着算计的光芒。
“安之维现在在来俊臣手下学习,”冯先生缓缓道,“那地方是炼狱,进去的人要么被炼成钢,要么被烧成灰。他现在正在被锻造,被重塑,对谁都会有戒心,尤其是……对他示好的人。”
他转过身,看着冯兴:“所以我们做的事要像温水煮蛙,要慢慢来,要软化,不能急于求成。一次示好不够,就两次;两次不够,就三次。要让安之维觉得,我们是真的想帮他,是真的……欣赏他。”
冯兴点头:“老奴明白。只是……家主,安之维这个人,骨子里还是倔的。怕是不那么容易软化。”
“倔?”冯先生笑了,笑容里带着一丝嘲讽,“再倔的人,也有软肋。他的软肋就是他的家人。妹妹失踪,我们帮她找回来;母亲担忧,我们派人暗中保护;家里缺钱,我们‘偶然’提供些便利……一次,两次,三次,时间长了,他就会习惯,就会……依赖。”
他重新坐回桌前,拿起茶壶,又斟了一杯茶:“人就是这样。对突如其来的好处,会警惕;对持续不断的好处,会习惯;对习惯的好处,会……当成理所当然。”
冯兴沉默了。他跟随冯先生多年,深知这位家主的手段——不是狂风暴雨,而是绵绵细雨;不是一刀致命,而是千刀万剐。用最温和的方式,达到最狠毒的目的。
“对了,”冯先生忽然问,“关于那个寒门士子,那个叫李什么的,现在如何?”
他说的是李澄,那个被冯家势力接触、引导的年轻进士。春闱中,李澄的文章激进,痛陈朝堂积弊,甚至提及边军走私旧案,呼吁彻底改革。这样的人,正是冯家需要的——有热血,有理想,但……容易掌控。
“人在朝中,”冯兴答道,“我们的人也在‘照顾’着他。给他安排了清闲的职位,让他有足够的时间读书、交友、思考……当然,也会‘不经意’地让他看到一些东西,听到一些议论,接触到一些……‘志同道合’的人。”
冯先生点点头,眼中闪过满意之色:“好。人事好人,但是心的话不能太好。我们需要的那颗心,不是忠诚之心,不是正直之心,而是……世俗礼仪最大的心。”
“世俗礼仪最大的心?”冯兴不解。
“对。”冯先生端起茶杯,却没有喝,只是看着茶汤中自己的倒影,“所谓世俗礼仪最大的心,就是一颗……不甘之心,不忿之心,不……认命之心。”
他顿了顿,缓缓道:“李澄这样的寒门士子,有才华,有抱负,但出身低微,在朝中处处受排挤。我们要做的,就是放大他的不甘,放大他的不忿,让他觉得,这个世道对寒门太不公,对那些世家大族太宽容。时间长了,他就会……想要改变,想要……打破。”
“打破?”冯兴问。
“打破现有的格局,打破……武则天建立的秩序。”冯先生的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像毒针,“当然,他不会直接这么说,甚至不会这么想。他会告诉自己,他是在为天下寒门争一口气,是在为社稷除害,是在……实现自己的理想。”
他笑了,笑容冰冷:“人就是这样,总喜欢给自己的欲望,披上理想的外衣。而我们要做的,就是给他这个外衣,然后……利用他的欲望。”
冯兴感到一阵寒意。他终于完全明白了冯先生的计划——不是直接拉拢,不是直接控制,而是……引导,潜移默化地引导,让目标自己走到他们设定的路上。
李澄如此,安之维……也是如此。
“家主高明。”冯兴最终说。
“高明?”冯先生摇摇头,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谈不上高明,只是……不得不为罢了。”
他放下茶杯,站起身,再次走到窗前。阳光正好,街市热闹,但冯先生的心里,却只有……冰冷。
“冯兴,你还记得我父亲是怎么死的吗?”他忽然问。
冯兴浑身一震。这是他第二次听到冯先生提起这件事。三十年前,冯家老家主冯渊,因为卷入朝堂争斗,被构陷下狱,最终死在狱中。那是冯家永远的痛,也是冯先生心中永远的刺。
“老奴……记得。”冯兴低声说。
“父亲死前,我去狱中看他。”冯先生的声音很平静,但冯兴能听出里面的颤抖,“他浑身是伤,已经说不出话,只是抓着我的手,看着我,眼睛里全是……不甘。”
他顿了顿,继续说:“他不是不甘心自己会死,而是不甘心……冯家就这样败了。不甘心那些害他的人,还在逍遥快活。不甘心……这个世道,就是这么不公。”
“所以家主才要……”冯兴没有说下去。
“所以我才要不择手段。”冯先生接过话头,声音转冷,“因为我知道,如果我还像父亲那样,讲什么道义,讲什么底线,那冯家的下场,只会比父亲更惨。武则天不会放过我们,秦赢不会放过我们,太平公主……更不会放过我们。”
他转过身,看着冯兴,眼中闪烁着疯狂的光芒:“在这个棋局里,要么做下棋的人,要么做棋子。我不想做棋子,更不想……做被吃掉的棋子。所以我要做下棋的人,哪怕……手段不光彩,哪怕……双手沾满血腥。”
冯兴看着冯先生,看着那双疯狂的眼睛,忽然感到一阵陌生。这个人,这个他从小看到大的孩子,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
是被仇恨改变的?是被这个世道逼的?还是……骨子里就是这样?
冯兴不知道。
他只知道,冯先生已经走上了一条不归路。一条充满算计、充满阴谋、充满……黑暗的路。
而他自己,也在这条路上。
“家主,”良久,冯兴才开口,“安之维那边……接下来怎么做?”
冯先生重新坐回桌前,拿起茶杯,轻轻转动:“先等。等安之维在诏狱的三个月期满,等他……真正完成蜕变。到那时,他需要出路,需要……一个能让他实现‘理想’的平台。”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算计的光芒:“然后,我们会给他这个平台。当然,不是直接给,而是……‘偶然’出现的机会。比如,某个需要彻查的案子,某个需要整顿的衙门,某个需要……一把快刀的地方。”
“那时候,安之维会觉得自己抓住了机会,会觉得自己终于可以施展抱负了。但他不知道,那个机会,是我们给的;那条路,是我们铺的;那个目标,是我们设定的。”
冯兴倒吸一口凉气。这个计划,太毒了——不是强迫,不是威胁,而是……引导。让安之维自己选择,自己走,自己……成为他们需要的那个人。
到那时,安之维还会觉得自己是自由的吗?还会觉得自己是在实现理想吗?
也许不会。
也许……会。
因为人总是愿意相信,自己做的选择,是自己做的;自己走的路,是自己选的。哪怕,那条路,是别人精心设计的。
“老奴明白了。”冯兴最终说,“家主放心,老奴会办好。”
冯先生点点头,挥挥手:“去吧。记住,要慢,要稳,要……像春雨,润物细无声。”
“是。”
冯兴躬身退出房间。
房间里又只剩下冯先生一人。他重新端起茶杯,看着茶汤中自己的倒影。
那张脸,普通,平凡,扔进人群就找不出来。
但那双眼睛,却藏着太多东西——算计,疯狂,仇恨,还有……深深的孤独。
他想起父亲死前说的那句话:“这个世道,就是这样。你不吃人,人就吃你。”
当时他不明白。
现在他明白了。
不仅明白,还……践行。
“父亲,”冯先生轻声自语,“您看着吧。我会让冯家走到最高的地方,走到……没有人敢再欺负我们的地方。”
为此,他可以不择手段。
为此,他可以牺牲任何人。
包括安之维,包括李澄,包括……所有被他算计的人。
窗外,阳光明媚。
但冯先生的心中,却只有……黑暗。
深深的,没有尽头的黑暗。
就像这条路,黑暗,但……必须走到底。
因为回头,就是……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