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育良口中的“小型沙龙”,设在城西一处僻静的园林式茶舍。白墙黛瓦,曲径通幽,与外界的喧嚣彻底隔绝。服务人员训练有素,动作轻盈利落,眼神低垂,不多看不多问。
祁同伟穿着便装,提前十分钟到达。他被引到一处临水的雅间,推开门,淡淡的檀香混合着茶香扑面而来。里面已经坐了三四个人,除了高育良,还有两位祁同伟在电视和内部文件上见过的面孔——一位是省政府分管经济的副秘书长,另一位是省发改委的副主任。都是实权派,且明显属于高育良这条线上的人。
看到祁同伟进来,高育良微笑着向他招手:“同伟来了,坐。”
另外两人也停下交谈,目光投向他,带着几分审视和好奇。祁同伟这个名字,最近在某个小圈子里,已经不算陌生。
“高老师,刘秘书长,王主任。”祁同伟微微躬身,礼貌地打过招呼,姿态放得很低,但并无谄媚之色。他在高育良下首的空位坐下,腰背挺直,双手自然放在膝上。
“这位就是祁同伟,我们厅里年轻有为的干将,胡大海那个案子,就是他主办的,很有想法。”高育良随口向另外两人介绍,语气像是提起一位得意的子侄。
“哦?年轻有为,不错。”刘秘书长扶了扶眼镜,笑容和煦,但眼神深处带着衡量。
王主任则只是点了点头,表情严肃,没有多言。
茶艺师安静地冲泡着功夫茶,动作行云流水。话题并没有立刻围绕祁同伟展开,而是先从宏观的经济形势、省里的几个重点项目谈起,偶尔涉及一些京城的最新动态。祁同伟安静地听着,并不插话,只是适时地为几位领导续上茶水。
他清楚,这种场合,多听少说是金科玉律。他在观察,在学习,也在判断这几个人之间关系的亲疏远近,以及他们话语背后隐藏的信息。
终于,话题在高育良的有意引导下,转到了公安工作和维护市场经济秩序上。
“同伟啊,”高育良看似随意地品了一口茶,问道,“胡大海的案子,后续处理得怎么样了?有没有遇到什么困难?”
这是一个信号,也是在向在座其他人展示他高育良对这条线的掌控力。
祁同伟放下茶壶,坐直身体,声音清晰而沉稳:“报告高老师,案子已经移送检察院审查起诉。主要犯罪事实清楚,证据链完整。在调查过程中发现的一些涉及资金异常流动的线索,也已经按照程序,固定证据,形成了专门报告。”
他没有提报告交给了谁,但在座的人都心知肚明。
“嗯,做得不错。”高育良满意地点点头,“办案子,就是要这样,既要敢于碰硬,也要讲究策略,更要服务于经济发展和社会稳定的大局。不能因为几条臭鱼,就搅浑了一池水。”
这话看似在肯定祁同伟,实则也是在敲打和定调——事情到此为止,暂时不要继续深挖。
“我明白,高老师。”祁同伟心领神会,“我们一定把握好尺度,确保案件法律效果和社会效果的统一。”
刘秘书长笑了笑,插话道:“祁警官年轻,能力强,又有高老师这样的长辈提点,前途无量啊。现在像你这样既懂法律,又对经济问题有敏锐洞察力的年轻干部,可是不多见。”
这话带着明显的示好和拉拢意味。
祁同伟谦逊地回应:“秘书长过奖了,我还要多学习。只是觉得,作为执法者,不能只低头办案,也要抬头看路,了解经济社会发展的脉络,才能更好地履行职责。”
王主任难得地开口,声音低沉:“有这个觉悟很好。公安工作,说到底也是为改革发展保驾护航。”
接下来的谈话,氛围轻松了许多。高育良偶尔会问祁同伟几句对某些社会现象的看法,祁同伟的回答既不激进,也不保守,总能切中要害,引用的法律条文和政策依据恰到好处,显示出扎实的功底和超越年龄的成熟。
他不再仅仅是一个被审视的“年轻人”,而是逐渐融入了这场对话,成为一个可以被平等交流(至少表面如此)的对象。
沙龙持续了两个多小时。结束时,高育良亲自将祁同伟送到茶舍门口,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亲切:“同伟,好好干。有什么想法,或者遇到什么困难,随时可以来找我。”
“谢谢高老师栽培!”祁同伟再次躬身,语气诚挚。
离开茶舍,坐进出租车,祁同伟脸上那恰到好处的谦逊和感激才慢慢褪去,恢复了一贯的冷峻。
这次沙龙,是一次标志性事件。他正式被高育良纳入核心圈子的外围,获得了与更高层次权力人物接触的通道。高育良最后的拍肩和叮嘱,是一种明确的认可和投资。
但他没有丝毫得意。他清楚地知道,高育良的“栽培”背后,是更深的利用和掌控。自己表现得越出色,在高育良棋盘上的分量就越重,但也意味着一旦失去价值,或被怀疑忠诚,抛弃起来也绝不会手软。
他需要借助这股力量向上爬,但绝不能完全依赖。他必须拥有自己的根基,自己的底牌。
回到宿舍,他立刻联系了王大路(依旧是通过公用电话)。地产项目进展顺利,资金源源不断。他指示王大路,下一步,利用与“京州城建”合作的机会,尝试接触和结交一些城建、规划系统内的中低层实权人物,建立属于“自己”的人脉网络,而不仅仅是依赖高育良那条线。
同时,他也开始不动声色地,在公安厅内部物色可用之人。不是那些背景深厚、眼高于顶的“精英”,而是一些有能力、有干劲,却或因性格或因背景而不得志的普通干警。他利用协助其他小组办案的机会,展现自己的能力,并适时地给予一些力所能及的帮助或指点,润物细无声地积累着声望和人缘。
他像一只耐心的蜘蛛,在高育良、梁家、赵瑞龙这些庞然大物的阴影缝隙里,悄然编织着一张属于自己的、尚显纤细却极具韧性的网。
几天后,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传来——那位曾向祁同伟施压的陈副厅长,因“工作需要”,被平调到了省政法委下属的一个相对清闲的研究室。明眼人都知道,这是被边缘化了。
消息传开,刑侦总队里那些原本对祁同伟还有些轻视或观望的目光,彻底变了。能扳动一位实权副厅长(哪怕只是借力),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有背景”可以形容了。
赵东来再次把祁同伟叫到办公室,这次没有训斥,只是眼神复杂地看了他很久,最后叹了口气:“你小子……以后队里一些重要的案子,你也多参与一下意见吧。”
这意味着,祁同伟在刑侦总队内部,开始拥有了实质性的话语权。
站在办公室的窗前,看着楼下训练场上生龙活虎的新警,祁同伟的目光悠远。
陈副厅长的调离,是高育良展示肌肉,也是对他祁同伟的一次犒赏和警告。赏其功,也警告他认清谁才是主宰他命运的人。
祁同伟轻轻呵出一口气,在冰冷的玻璃上凝成一团白雾。
主宰命运?他无声地笑了笑。
他抬起手,用手指在那团白雾上,缓缓写下一个字。
那是一个铁画银钩,带着凛然寒气的——
“叛”。
下一刻,他挥手抹去字迹,玻璃恢复清明,映出他坚毅而冷酷的面容。
棋子,亦有棋子的野心和獠牙。
通天路上,他已踏上第一个台阶。而这条路的尽头,他不仅要胜天半子,更要……取而代之!
新的博弈,在无声中,已然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