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沉,檐角残存的雨滴犹自敲着青石板,一声,又一声,像更漏催着时辰。他指节抵在案上,半晌未动,忽地一震——
“叶霜华!”喉间滚出这个名字时,窗棂正漏进一缕潮湿的风,带着琼花将谢的涩香。官靴上的泥渍在烛光下泛着暗青,是死牢里特有的颜色,混着霉味与血腥的泥土。
杨狂那日的警告蓦地刺进耳中,叶霜华活一日,便是悬在他们颈上的刀,可那时他不过拂袖一笑,如今却在这雨后的黄昏尝到了铁锈味的悔意。
桃离去时的笑声又缠上来。那笑声起初只当是安插眼线得逞的快意,此刻细想却像浸着更隐秘的毒——她去过牢里。
叶霜华枯瘦的手指或许正捏着某个要命的秘密,而阿桃的绣鞋,就踩在那秘密溅起的泥水里。
府衙更鼓敲了三响,周珩安猛地攥紧案上文书。若真问出什么,此刻早该有官兵破门而入。
可这份反常的平静更叫人脊背生寒,仿佛扬州五月黏腻的雨雾,无声无息地缠上脖颈。
看来明日确实有必要去审问叶霜华了,他甚至有些等不及了。
屋檐上的积水还在滴滴答答地落下,在青石板上敲出一串串清脆的音符。此时,行宫内的灯笼早就次第亮起,在湿润的空气中晕开一圈圈昏黄的光晕。
宋霁公主倚在雕花窗边,纤细的手指轻轻拨弄着一串琉璃珠帘。
窗外,被雨水洗过的芭蕉叶绿得发亮,几朵晚开的芍药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散发出若有若无的幽香。她深吸一口气,潮湿的空气中混合着泥土与花草的清新气息,却掩不住她眉间的一丝焦虑。
“该回来了。”她低声自语,目光不自觉地飘向回廊尽头,她在寻找阿桃的身影。
案几上堆满了摊开的医书,一盏青铜油灯摇曳着微弱的光芒,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宋霁坐回案前,随手翻开一册《本草备要》,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墨迹未干的批注旁,搁着一块吃了一半的桂花糕——那是阿桃临出门前硬塞给她的。
“公主又不按时用膳,身子怎么受得了。”阿桃撅着嘴的样子仿佛还在眼前。
想到这里,宋霁嘴角不自觉地上扬。忽然,一阵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轻快中带着几分急切,踩在湿润的青石板上发出的声响。
“公主,办完了。”阿桃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带着掩饰不住的雀跃。
宋霁没有抬头,只是将手中的书页轻轻翻过一页:“等一下!把鞋上的泥擦干净再进来。”她的声音平静,却掩不住眼底泛起的一丝笑意。
门外传来一声小小的“哎呀”,接着是窸窸窣窣的动静。透过珠帘的缝隙,宋霁看到阿桃正蹲在廊下,认真地用手帕擦拭鞋底。
暮色中,少女淡粉色的裙摆铺展在潮湿的地面上,像一朵绽开的桃花。她的动作很仔细,连鞋缝里的泥都不放过,但嘴角却一直上扬着,显然心情极好。
“是……公主。”阿桃撅了撅嘴,声音里带着几分撒娇的意味。直到确认鞋底干干净净,她才迈着小碎步进来,带进一阵混合着雨后青草香的风。
宋霁这才抬眼,看到阿桃的脸颊因为快步行走而泛着红晕,几缕碎发被雨水打湿,贴在额前。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是盛满了星光。
“看到周大人吃瘪的样子,阿桃反倒有些开心。”阿桃凑到宋霁身侧,忍不住笑出声来。她身上还带着雨后的凉意,但笑容却暖得像个小太阳。
宋霁也笑出了声,眼角弯成好看的月牙:“他可看到了你鞋上的泥?”说着,目光往阿桃的鞋上瞟去——自然已经擦得干干净净。
“当然了,”阿桃得意地扬起下巴,“就算没有看到,等我走后他也会看到地上遗留的泥印儿的。”她眨眨眼,压低声音道:“我可是在牢里踩了好一会儿泥,才去了周府。”
窗外的芭蕉叶上积攒的雨水终于承受不住重量,“啪”地一声落在石阶上。
宋霁望向窗外渐浓的暮色,满意地点点头:“好,做的不错。”她合上医书,指尖在封面上轻轻摩挲,“今天你也早点休息吧,明天我们去再会会叶霜华吧。”
阿桃的目光落在案几上堆积如山的医书上,烛光映照下,那些密密麻麻的批注显得格外刺眼。
她皱起眉头:“那公主也早些休息,晚上烛火有些暗,对眼睛不太好。”说着,伸手将灯芯挑亮了些。
随后她也没在犹豫就离开了。
夜色渐深,行宫内的灯笼一盏接一盏地熄灭,只剩下公主寝殿的窗棂还透出微弱的光。
阿桃没有入睡,而是端着热腾腾的姜茶回来时,发现宋霁已经伏在案几上睡着了,手中还握着一支狼毫笔。她轻手轻脚地取来一件薄毯,小心翼翼地盖在公主肩上。
窗外,一只夜莺在雨后的竹林间轻声啼叫。阿桃站在窗前,望着远处周府的方向,眼神逐渐变得深沉。
阿桃做完这一切才准备回去睡觉。
翌日清晨,扬州城笼罩在一片薄雾之中。昨夜又下了一会儿小雨,雨水在石板路上留下深深浅浅的水洼,倒映着灰蒙蒙的天空。
宋霁的马车碾过青石铺就的街道,车轮在雨后湿润的路面上留下一道蜿蜒的水痕,发出沉闷的声响,像是谁人低沉的叹息。
车厢内,宋霁倚窗而坐。与上次出行时的怒意翻涌不同,此刻她的心绪平静如水,只在眼底深处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涟漪。
“公主,此次审问叶霜华,可要知会辰平王一声?”阿桃轻声询问,指尖无意识地绞着衣袖。
“不必。”宋霁的目光掠过窗外飞逝的景色,“但,今日总会遇见他的。她话音未落,眼前便浮现出周珩安的身影,而她画里的那个“他”便是周珩安。
上次尴尬的分别还悬在心头,今日相见,不知该如何启齿。